蘭生站在錦繡山莊大門之外的時候,已經沒什麼猶豫的了。因爲,來之前做過了不少努力,覺得這就是最佳方案。
比如,她問有花手中還有多少生活費,有花說一千兩。一千兩對過日子來說不算少,對她準備白羊祭的倖存不夠。
又比如,她嘗試跟她娘撒嬌哭窮了一番,想要借筆大數目,當然她娘想都不想就拒絕了她,這在意料之中。
再比如,她和小坡子討論關於宮裡給她的那些嫁妝箱,小坡子誠實告訴她,那些箱子雖然是屬於她的,但六皇子昏迷不醒的情況下,從宮庫裡擡出來,又直接擡了進去,要動用得問總管大人季公公。至於六皇子在南月府生活的開支,由宮中直接到公中,輪不到她經手。
問來看去,最後發現只有下婚書時那根如意最值錢,幾代皇后珍藏的傳世之寶。但太珍貴了,估計當鋪不敢收,又不能賣,中看不中用。
然後,她排了排自己的人脈,雖都在富貴圈子裡,能幫她的卻一個沒有。泫冉爲首那幾個傲驕殿下,自己大概再也“勾搭”不上。柏湖舟和五公主屬一類,待她不錯,卻也不到掏心掏肺的地步。兩個看似很體面的妹妹,比她還窮。
知道自己底細,同時還富裕,同時還作主,竟然只有景荻。他狡詐,他小氣,他奸商,病入膏肓還計較分分利,很難打交道,不知自己什麼時候又被他算計。面對這樣一個人。她不是對手。不是對手,就不要成爲敵人。但要繼續來往,必須有覺悟,吃虧的覺悟。
蘭生揹着手,在臺階下柳樹旁踱步,兀自想着見面怎麼說,沒注意門臺上一個腦袋探了好幾回。
最後,那人實在不耐煩了,快步走下來,“蘭大姑娘。您倒是乾脆點。見不見我家少東,給句話我也好趕緊通報。”
泊老三今日跟來報預算的,一見那人掄拳就打,“平旺。你個鳥人。虧我那麼相信你。虧蘭大姑娘那麼相信你,你竟拿劣木說好木。銀子還來!”
平旺拼命躲拳頭喊着冤,“我不過照吩咐辦事。再說,真給好木這會兒也爛成渣了,還能還你們銀子?”
泊老三的拳頭停在平旺鼻樑前,看平旺眼睛鬥雞,消氣好笑,“真還我們銀子?”
平旺從袖管裡拿出一張百兩銀票,“當然是真的。少東家吩咐,若蘭大姑娘不見他,就直接給銀票。拿去,這麼一筆小生意,要不是長風造打過招呼,還能枉你們不成?”
“呸,你們小人奸險,跟長風造勾結一氣,居然還成白臉了。”泊老三草莽氣十足,管它有沒有內情。
平旺不示弱,“你不做生意不懂行,知不知道長風造是各建材商的一號客?爲一百五十兩銀子得罪他們,錦繡山莊關門,那麼多夥計你養啊?”視線拐到蘭生,忙解釋,“大姑娘,在你之前,我們少東家從不做虧心買賣。真的!”
泊老三一擦鼻尖,問蘭生,“這銀票咱收不收?”
“收。”本該是她的,蘭生當仁不讓,又對平旺道,“你家少東似乎知道我會來?”
“昨日大姑娘通知長風造終祭,少東家就讓平旺留心着。要說最好的造材,除了我錦繡山莊,別家就算有,姑娘也絕對壓不下價。俗話說一分價錢一分貨,但我家少東不是對姑娘歉疚麼?”
蘭生打斷平旺,“行了,越說越離譜,你家少東對我可不歉疚。去通報吧,他再世諸葛亮,料得一點不錯,我有事求見。”
平旺呵呵笑道,“蘭大姑娘來了,不用通報,直接迎進來就是。這話絕對不是我自己編的。大姑娘請跟我來,我家少東正等。”
那人,等在內莊。一片桃林抽出了新葉,枝頭鬧春意,鬧到他身上,就止了。褐冷的袍子,灰蒼的肩袖,就像落雪的凍土。
而她討厭冬天,太冷,沒有人情味,就像無頭無盡的孤兒期。如今想想,她之所以沒有很積極的離家出走,而寧可當個任性的叛逆女,大概也有點享受和老媽鬥嘴冷戰,有氣生總比孤伶伶沒人可氣得好。
但是,他轉身過來看她的時候,從那雙半垂眼睛裡透出來的目光,有春風的溫度。
“來了?”他一笑枯槁,身旁的桃葉都似乎要重新縮回枝裡去。
真像一直在等她,蘭生道,“今日怎麼又坐上輪椅了?”
“這病時好時壞,也許壞事做多爲人不好。”景荻盤動着輪子,但他瘦骨嶙峋,根本盤不動。
蘭生想都不想,上前幫推,語氣卻帶了輕嘲,“少東家知道自己爲人不好,還不快點改了,認真積福?”
景荻笑出了聲,哈哈那麼可樂,“積福做什麼?”
“活久一點,當壞人也可以徹底一點。這麼病怏怏的,惡劣也打折扣,得罪了人,人報復起來不由手軟,沒意思。”像她,明知與虎謀皮危險,卻想着是病虎,小心歸小心,還敢拉拉虎鬚的。
“多謝蘭姑娘手軟。”還好,沒把她嚇跑,他等到她。
“少東家不必油嘴滑舌,我雖又來找你,這回卻是正經談大買賣來的。”推着他在林子裡走,她也不多廢話,“慶雲坊那塊地能賺大錢,落在魯老爺手裡太可惜,你我合作吃下來。”
景荻眼睛睜不大,雙眉挑高,“蘭姑娘今日自信不同以往,是穩操勝券了?”
“不好這麼說,做事哪有沒風險的,我的贏面長風的贏面各一半。但那塊地在魯老爺手裡是絕對可惜了,長風造針對得是我,地主是誰並無所謂,而且我需要的銀子數目。魯老爺肯定捨不得給。與其讓他拖後腿,不如找有眼光的人合作。”蘭生這回不打人情牌,卻有一個完整的提案。
“祭白羊本來不是輸就是贏,一半贏面聽着好笑,讓人生不出興趣,蘭姑娘最好仔細說。”談合作,景荻這回也不含糊,“可以先從銀子數目說起,魯老爺吝嗇,我也不慷慨。姑娘是見識過的。”
“連土地在內。建材,人工,全部加起來的預算爲三千兩。”
蘭生才說完,景荻捉住了木輪。
“姑娘說三千兩?”他病情加重。聽不清了?
“三千兩。如果少東家多賺建材的錢。也可能有六百到一千兩的超支。”預算這東西。就是用來超越的。
“蘭姑娘請到我前面來說話。”不看着她的眼睛,他覺得她在說笑。
蘭生轉到景荻面前蹲下,鳳眸裡映着春日桃枝。葉兒翻動,綠得明澈,“少東家,我找你,可能還剩了那麼點自以爲是,或者。不如說成人情更妥當。但商道,人情不主宰,卻也不可缺,不然我爲何找你。因爲你是一個還行的桌友,飯品好,五五分賬,一清二楚。”
“好,在商言商,慶雲坊那塊地小且窄,所以魯老爺那樣的地主也買得起,就算它值一千兩,你還需要兩千兩,是原本二百兩的十番。我能問姑娘這是要造什麼嗎?”她誠心,他亦不虛僞。
“當然要造價值遠超兩千兩的房子。”一伸手,無果送來長紙卷,她爲景荻慢慢鋪開。
景荻垂着頭,所以沒人看到他驚睜的眸子暗若夜空,星辰點亮,那般俊美。
“蘭姑娘,看來,今天我要留你吃飯了。”他對這樁生意有興趣,而且是很大的興趣。有興趣,當然要慢慢談,合作更是牽涉諸多細節。
蘭生多聰明,聽得明白,“馮娘在馬車裡等,請她爲我們下廚,如何?”
“那我得跟蘭姑娘儘量談成,免得蘭姑娘一生氣,又讓人把吃下去的東西吐出來。”他爲她氣性上的話笑了豌豆一路。
蘭生不尷尬,“這回是我心甘情願請你,買賣不成仁義在,不妨事。”
他雖是最佳合作人選,她也懂得退而求其次。此時,她已不是空有自信。
馮娘做了幾樣可口開胃的小菜,粥是一早熬製的,原先填飽肚子的結實大餅也改成一口一個的小點,用的食材精緻了,味道也更出彩。滿碟子端進去,空碟子端出來,就是對她手藝最不吝嗇的讚美。豌豆是公子能吃就高興的好丫頭,對馮娘子熱情得很,不管官婢不能隨意贖身,三番兩次暗示跟着公子有“錢”途。午膳之後又準備了下午茶點,誰也不覺得時間飛快,眨眼已日暮西山。
蘭生出莊,景荻送至莊門,相談甚歡之感。
推着公子回莊內,豌豆好奇得問,“談成了麼?”
景荻點頭。
“蘭姑娘不拿六皇子妃的身份對付長風造?”紅豆雖得力,卻不參與生意的事。
景荻搖頭。
“長風造可集萬人砸屋,她究竟打算如何造?”紅豆也好奇死了。
景荻半晌後呵呵笑不停,連聲道妙,“南月蘭生真乃奇才也!終祭,恐怕就是長風造最後的一祭!”
“公子說嘛,別賣關子。”豌豆着急。
景荻不說,只是傳林大進了書房,不知商量些什麼。夜了,林大才走出來。紅豆問他,他卻是一字不提蘭生,出莊辦差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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