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火童子這一吼,即便身處生死難卜的惡境,蘭生心頭竟能放輕鬆了些。至少還有同伴吧,她想。
“喊疼就不疼了嗎?”但她和那位同伴一樣,嘴硬。
“喊疼的,有女人味。不喊疼的,有巾幗味。但男人多喜歡有女人味的,雖贊巾幗,卻不愛巾幗。”柳今今大小姐女人味十足得解釋。
“聽到沒?”火童子撇撇嘴,突然眼神一變,“有人來了。”他不能打火,但還有對火的,非同尋常的敏銳。
過了片刻,火光纔到,蘭生因此估計此處是山中一個深洞,又想玄清觀四周都是山,這時還有陽光斜入,自己昏迷並不久,應該尚未遠離道觀。正盤算着逃生的機率,火光將舉火把的人面照清晰,爲首的居然是方道士。
她猛一驚,同時暗道不好,這人如此堂皇露出真面目,多半是不容活口了。
驚歸驚,語氣卻裝傻,大聲道,“方道長,你也被他們捉了嗎?”
方道士面色不變,眼神狠戾,“蘭王妃一向聰慧,不必跟貧道裝糊塗。你所料不錯,貧道正是將你們三人關在這裡的主謀,也不打算放你們生還,所以最好有覺悟,若乖乖聽話,還能求個痛快死法。”
“放屁!誰要聽你的話!”火童子的罵聲才痛快。
蘭生在鐵柵欄後站得筆直,“方道長別跟他一般見識,他年紀小,只知圖一時嘴快,不知生命可貴。你有話只管說,我一定好好聽着,但願表現令你滿意,還能爲自己謀條生路。”
柳今今冷言冷語,“人家都豁出臉了,你還想着什麼生路。”
“不是有你的心術?對我一施展,全都忘光光,實在不必取性命。修道之人,其實最忌害人,尤其是奪命這種,折壽損修行。”蘭生胡言亂語還不算,“方道長上知天命,下知地禍人劫,已是半仙了,別爲我們幾個傷了仙格。”
方道士摸一把黑鬃胡,笑道,“蘭王妃真是羞煞貧道了。貧道哪是半仙,連蘭王妃的命格都沒算準,這般富貴極致的命相竟讓我算成早亡克母,慚愧。所幸還有得補救,活不過二十這話沒能中,只差兩三年,倒還可以同信徒們交待。”
火童子立刻補上嘲諷,“王妃娘娘白學小狗叫喚了。”
蘭生不在意,仍對方道士說話,“既然必死無疑,還請道長讓我當個明白鬼。”
“這是自然。”方道士側身一讓,同時吩咐身後的六道高大影子,“把人夾緊了,蘭王妃出名的聰慧,要是讓她從眼皮底下溜走,那就丟大了臉。”
影子們開鎖,要上前抓人。
“方道長,我這左胳膊不太利索,能讓我自己走麼?”蘭生眼睜睜看着兩道影子一左一右近前,絲毫不畏,到了這一步,怕都是浪費感情。
方道士呵呵笑,有些陰森,“要說王妃娘娘這條胳膊,怨我。貧道小女讓娘娘的人捉了,索性殺了也還罷,索性放了也感激,卻偏偏教唆小女成了細作,導致她遭受重懲,現今不人不鬼的,貧道能不找娘娘報仇嗎?”
蘭生真迷糊,“咦,方小姐讓我的人捉了?可我剛纔還在席上看到她--”
“真想不到,玄清觀觀主是影門兩大護法之一。”柳今今黛眉微豎,尚以爲是內宮那些女人搞得鬼,想不到卻是影門。這算好事還是壞事?他們苦苦找尋影門的實形,結果終於成功了,但也被抓進來了。
蘭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迷迷糊糊,可還能跟得上,“方道長是那羣屠能劊子手的大頭?”
伊婷被桐真吾抓到帝陵,然後桐真吾師徒三人又被捕能三姐妹抓了,隨後,她發現的那條密道直接連到這片山中,看到玄清觀的飛檐時,心裡就起過懷疑。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玄清觀雖屬皇族朝廷的官地,確實也最適合作爲屠能一族的大本營,後臺強硬嘛。
方道士笑了,“屠能?蘭王妃說得真嚇人,我等不過奉先祖的遺訓,爲保護玄氏江山儘自己的本份罷了。只不過能者與平常百姓不一樣,往往逞能不服管,害得我們下手重些而已。娘娘不必跟貧道裝糊塗,我女兒的事,還要請您給個說法。”
“胳膊都不能動了,還要什麼說法?我其實挺冤的,爲不是自己的過錯受罰,但我不喊冤,就是奇怪方道長爲何抓了我來?能者和屠能者,哪邊都不同我沾邊。至於剛剛不小心聽到您有私生女一事,我不會跟尊夫人說的,平時同哪家的女眷也不來往,道長可以信我。”蘭生心裡尋思着對方知道自己風能的可能性有多大。葛婆子在傳出消息前就閉了眼,但難保之前透露出一絲半絲的風聲,而且影門中有專門感應天能的捕手,自己動念就起風,可能已經驚動了他們。不過,在對方先開口前,她打算仍用老招--打死不認。
方道士笑得眼黑沉白,寒森森,“蘭王妃不要謙虛,身爲東海大巫的血親,又有東海夫人那般厲害的孃親,怪不得能者一個個都往你身邊靠攏,怎麼會不沾邊呢?”
咦?只提到她的身世?蘭生繼續試探,“道長,身世和血脈都非我可以選擇,更何況無能者出身在強能者的家裡實在算不得幸運,不是他們向我靠攏,卻是我避之唯恐不及。”
“蘭王妃之能我等皆知,別的不說,如今在造行已是鼎鼎翹楚的行首,別人以爲是你借了皇族的光,我等但知是娘娘那一手他人望塵莫及的工造真功。天能千萬種,娘娘要不是傳承了東海血脈,哪裡能有這等本事呢?”
蘭生有些好笑,“方道長,照你這麼說,天下名匠都是能者了。”她一直以工造爲自己的成就標籤,同時向能者和無能者展示,想不到竟被他們歸功於血脈傳承。
“天下名匠未必都是能者,但能者中最出名的神工巧匠魯班是工匠的鼻祖,再出一個娘娘也不奇怪。”方道士確之鑿鑿。
“這......”太厲害了,魯班都成天能者了,蘭生頓然無言,停頓片刻但換話題,“方道長還是直說吧,到底抓我所爲何事?”
“蘭王妃不妨自己問宗主。”方道士對影子們說聲矇眼,立刻轉身往牢洞外走。
蘭生被矇住眼,感覺一條胳膊被用力夾住,走了一路跌跌撞撞,約摸有三刻鐘,等蒙布落下,眼睛讓瞬間的強光照得睜不開來,等適應了,才發覺那是落日的虹光。
雲彩瑰麗,日浮紅蒸,她正與一衆山頂平視,俯瞰則墨深如潭,綿延無邊的山林已入夜跡之中。因爲站得高,才能看到絢爛的夕色,光似白晝,正是“腳踩夜手扶雲光“的絕景。“
“蘭王妃,影門這道景可還入得了你的眼?“一道細啞的聲音從後方傳來。
蘭生立刻回過身,不禁又是一愣。緊接着“一覽衆山小“的恢弘,入眼一座輝煌的殿宇。九柱盤金馬登雲霄,沉樑架石頂,鋪金綴銀落珍珠,鑿壁鑲銅窗格。殿宇的前半部以拱形石穹爲主體,採用大量的浮雕和金銀爲裝飾,凸顯乍眼的宏偉,後半部卻是竹料,用與岩石同色的漆料自然過渡,再入翠綠棕黃的色調就不顯突兀。竹堂也能巍峨,細竹抱粗竹,瓷硬配竹脆,又多用古香珍罕的銅雕紅木爲桌椅各飾。風動聽竹葉,建築重也輕,裝飾俗又脫俗。對於建築的敏感已滲入她的肌膚血脈,總是最關注,最引得起興趣。
她因此沒有對高位上戴青銅鬼面的人感覺恐懼,由衷讚歎,“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曾以爲大榮沒有太多出色的建築,如今看來是我眼界太窄了。敢問,這殿宇所用之翠竹可是特別類,否則如何保持日久常新。”
青銅鬼面張一大嘴,聲音卻細,笑語連連,“蘭王妃真是喜歡工造,這時候還有心情探問,讓我佩服啊。可是我對這些一竅不通,無法回答你的問題。”
蘭生也不急着說話,但細細瞧過一巡,才道,“宗主忙着指揮殺人,自然無暇顧及其他,我這職業病一起,有點忘乎所以,難討他人喜歡,抱歉。”
方道士瞪起眼,“叫你聲娘娘,你還真當自己金貴,如今落在我們手裡,最好低個頭屈個尊,不然死得難看。”
“橫豎都是死,不如讓我擡着頭搭個架子。”蘭生一甩肩,走到一旁的椅子坐下。椅子銅製,冬日裡冰涼,但傳熱也快,讓她的體溫烘暖了。
青銅鬼麪人再笑,“久聞蘭王妃各種不一般,今日親見才明白。方起,你帶人全都退下,我同蘭王妃喝杯熱茶。”
方道士一字不吭,躬身倒退而出。
殿堂中只留了影門宗主和蘭生三人,不過蘭生不會天真以爲這樣就能逃了。她一摸手邊茶壺,熱的,自倒一杯放到嘴邊,不理會火童子的乾咳聲,捧杯慢品,道聲暖。
青銅鬼麪人未動,良久才道,“風者何在?”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