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殿上清月光,夜朗星稀,玉階似銀鏡。瀑布反照月光,化爲千千萬萬條銀絲線發散,亭如天河中一隻安然漂浮的小船。
亭中石桌上伏一人。烏髮編着寶石,墨錦袍上紋銀龍,銀龍盤雲繞,張牙舞爪。人彷彿在睡,伏姿不動,只隨呼吸略有起伏。
四下幽寧,很難相信這麼大的宮殿不見人影不聞人聲,卻真似夢境虛幻。
不知過了多久,伏桌的人終於坐起,正是月華殿主人,六皇子泫瑾楓。主人醒了,卻沒一個僕人搶來伺候,就好像人人讓黑洞吸走,宇宙之間僅存了他。或者,是主人不想被伺候,個個躲着不敢現身。
無論如何,那張妖冷的臉上看不出不愉快。青墨的眉雖緊鎖,琥珀金眸雖寒涼,一聲長長呼吸卻似夾着痛楚,修竹般的五指捏皺胸口錦袍,良久才放下。然後,他眯起眼,華貴的面容淡淡亮起,看着花間路上輕走來的人。
那人穿一身鴉袍,戴烏蓬斗笠,覆面的黑紗長至雙膝,進亭直立,身不躬膝不彎。
“她如何了?”對方的傲慢,是泫瑾楓允許的。
“尚未睡醒。”鴉袍人聲音啞沉,“畢竟封能這麼多年,小小一個毒咒也會大傷她元氣,不過換而言之,她因此激發本能保護自己,也許就此解封了也不一定。殿下,此時已迫在眉睫,您要儘快作出決定。她的能力一旦甦醒,與殿下的本命就斷了繫帶。我再無法幫到殿下。”
“她若覺醒,這回你打算封她多少年?”有人不關心自己。
“當世若沒有能護她周全的人,那就要永遠封下去。”鴉袍人語氣冷然,“迄今爲止她連死劫都渡過去了,倒是殿下的情形令人擔憂,必須有所取捨。”
“不能兩者皆舍?”泫瑾楓一笑,自嘲神色。
“殿下答應過我的事還沒有做到。”鴉袍人道,“而我以爲殿下一諾千金。”
“給我一個最後期限,如何?省得我躊躇猶豫,遲遲下不了手。”泫瑾楓收斂自嘲笑意。眉間的陰險戾氣在月華下全然不見。
“月缺開始之後。我的力量會漸漸消失,直到明年正月十五才恢復。月圓三日,所以,臘月十八就是最後一天。”鴉袍人又道。“殿下生死懸於一線。切不可衝動而爲。殿下如果心軟。就該想想那些人對殿下是否又心軟了呢?”
“是,要下地獄也要拉那些人一起。”泫瑾楓哼聲冷了,“就臘月十八吧。”
鴉袍人揮袖要走。泫瑾楓卻道留步。
“冉世子生辰,她沒去成,世子妃由別人當,我心裡幸災樂禍得很,請你爲我解解這心思。”
“好解。殿下生性陰險,未必有遐思,爲小時候那點事持着報復自私的心而已。”鴉袍如一朵烏雲,飄離。
“報復心?不如解成白日夢。”瑰色的脣抿得筆直,妖俊的眸子黯淡下去,對着鴉影,“容我一場白日夢,生無可戀,死無可懼,好極好極。”
烏雲未停,消失於花間。月華如上夜,皎潔如雪。一人趴石桌,揪心似穿箭,迴歸無比清寂。這長宮之中,有他的至親,有他的至仇。他能愛誰?又能恨誰?哪怕只想抓住童年自己那一縷純心,卻連試都不能。
醒了吧,至少別讓他跟着受罪。
蘭生睜開了眼,驚訝發現屋裡全黑,竟然還沒天亮。她吐了一大灘黑的紅的血,不是應該一覺睡到日上三竿?摸了衣服穿起身,腳踩地面,好一陣才覺得踏實,步子一快就心悸,只能慢慢走到外屋。外面點燭,有花撐着下巴打瞌睡。她早就不讓有花值夜了,這是擔心自己麼?
蘭生卻不吵,靜悄出門,聽到有人喚小姐,轉頭一看居然是無果。
剎那恍惚,她道,“無果,我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裡你讓匪類二當家打到吐血,然後我讓人落咒吐了更多血,你說是不是凶兆?”
無果沉默片刻,發揮他的點睛作用,“小姐還讓我輸,我就輸了,吐血比較像真的,其實傷不重。所以,小姐才昏睡五日我就好了。不是夢。”
剛睡醒,腦袋還一團漿糊,蘭生慢反應,“你是裝輸,我還給你報仇了。咱們是自己人,沒所謂,但千萬別讓柳少俠知道。他小心眼得很,說是代你當我的保鏢,結果盡扯我後腿,該顯威不顯,該忍耐不忍。你平時看我眼色難懂麼?”
“不難。”無果回。
“還是你稱我心意。我事後怎麼想,那位柳少俠都不是看不懂我眼神,更像伺機報復呢。謝天謝地你好了,要他繼續跟着我,我還得暈一次。我一共弄昏他兩回,他可能數着。”然後反應過來了,蘭生愕然,“你說我昏睡了五日?今天臘幾了?”
“臘十二了。”無果連何時話多何時話少的分寸都掌握恰到好處。
這咒這麼厲害?蘭生的意識也徹底醒過來,“五天裡沒發生什麼要緊事吧?”
無果想了想,“沒有要緊的。”
“聽無果呢,他呆的,知道什麼啊。”有花揉着眼睛跨出門,“是沒要緊的。就是柳少俠的奇怪義妹背過去幾次氣差點沒命。冉世子來訪讓夫人擋回去。世子妃定的是居長侯嫡女,雲華郡主伯嫚。還有,最最不要緊的,宮裡來給六皇子提親,要娶聖女爲六皇子妃,老夫人很高興就答應了。這樁婚事比居長侯嫁女還榮耀,都說六皇子要當皇帝的,聖女爲正妃,將來就是皇后。”
蘭生哦了一聲,前面還算新聞,後面就是昨日黃花了,她早對準新郎說過恭喜。
“哦一聲就完了?”不可思議!
“那——我餓了,能不能開飯,雖然有點早。”話說,她暈的時候怎麼吃飯呢?
“金薇小姐要嫁皇帝,玉蕊小姐要嫁六皇子,都是眨眼即到的事,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怎能一點驚慌都沒有?有花無法理解。“你是府里老大,雎夫人已經跟老夫人說了,得趕緊給你找婆家,不然會影響天女聖女出嫁。所以老夫人發話,若夫人不能在年前給你定下親事,就由雎夫人幫着找了。落在她手裡,你以爲能有好嗎?”
“姐姐不嫁,妹妹就不能嫁?皇帝前幾年就想金薇入宮了,可沒想到我這個鄉下姐姐。”也未必是定論。
“但你如今回來了啊。”有花激動。
“是李氏想要整我娘罷了,你去跟我娘說,實在找不到,就跟李氏孃家攀親,一門大小二三的表哥好像還沒開始找媳婦,我不介意從裡面挑一個過去禍亂那一家子。李氏要是禍我娘,我就禍她娘。”越想越覺這法子不錯,哈哈,多麼雞飛狗跳的美麗場景,反正婚事不由自己作主了。
有花瞪大眼,“和李氏孃家結親家?”不是吧?看着長臉肅面的李氏,她不能想象那家武漢子會是什麼醜相,絕對配不上蘭生!
“有花妹妹,我五天沒吃飯了,現在很餓。”民生最重要。
有花翻白眼,“什麼五天沒吃,頓頓不少,一口口喂,比平時吃得還多。”
蘭生一點不好奇了,“一頓不吃餓得慌總行吧,快去張羅。”
有花去弄飯,蘭生才問無果,“柳少俠和他義妹還在咱們院裡麼?”
“都住外院。有花說外人住牆裡總不方便,而且那些聖醫谷的人也住過來了,那位流光姑娘好像病得十分重,聖女急來幾次,險險救回。”無果微咳一聲。
蘭生這時可不遲鈍,“你好像也沒好透,這兩天別跟着我,養着吧。”
“小姐還要出門?”無果問。
“嗯,處理真正的要緊事。”剛纔有花說的那些卻是事不關己。
“要找下咒的人?”無果,聰明果。
這纔是默契啊!蘭生卻不能讓有傷的無果跟着,“不是,去鴉場找匠工,所以你別操心了,這回不招麻煩。”
無果看看蘭生,擺明懷疑,裝着全信,點頭道,“小姐只管去鴉場,常沫的事我打聽,要教訓也不急於一時。有花說世上真能用咒的人幾乎無存,我恐怕常沫身邊有這樣一個人,最好小心些。”
蘭生的眼晶亮,這小子開始有大主張了,但覺高興。她本來是要找常沫去,因無果冷靜再想了一下,不得不同意他。常沫能那麼快對自己下咒,必有懂筮術的人幫手,如果殺上門去,不怕明,但怕暗。
“從常沫那些短命的小妾打聽起。誰家女兒,怎麼進常家門的,怎麼死的,埋哪兒了,有什麼異樣,一處別漏。”她雖不再以迷信來單一下結論,但這種能力鳳毛麟角。常沫找能人對她下咒,她不會再找人咒回去。找有花不靠譜,找她娘已經明說要靠自己,而她習慣動手動腦解決問題。
吃過飯,蘭生整裝待發,卻見柳夏大步入院。他的神色複雜變化,歉然的,釋然的,怨道的,自責的。
“柳少俠住得可還習慣?”她卻自然,“我睡了幾日,不能盡地主之誼,如今醒了,有什麼不習慣的地方只管跟我說,我幫你改善。”
“蘭生小姐對我不滿,何不直說?”柳夏皺眉。
這人被她欺負出心理陰影了,蘭生挑眉,卻也不多說,“今日出門還請柳少俠多照應。”
又出門?!她怎麼一點不怕?柳夏瞪眼前的女子,不懂她,但知道自己最後肯定也是心甘情願跟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