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潭還寒,不知多深,水面如鏡,水下卻渾濁,彷彿揭示世上所有美好都如鏡潭一般。
身體往下沉,頭腦無比清明,蘭生想着所有游泳的基本技巧,儘量不讓自己失去平衡。游泳姿勢是對的,身體沒有聽話,她只好利用下沉搜索要救的人。但哪怕再沉着,她也知自己行爲衝動,甚至不知道自己一口氣能屏多久,就跳下了水。要是因此再死一次,?絕對是自找。
可她必須冒這個險。景荻不可能,也沒力氣游泳。等其他人來救,誰又知道那些人裡誰勾結了誰,偏好誰當太子當皇帝,救上來的是哪一個。而且她還想,只要她抓着景荻,救她的人就不得不連他一塊兒救。這種時候,就是六皇子妃身份帶來的便利了。
水越來越冰,似無數小針扎麻了她的手腳。潭面只有十平方米大小,潭下竟似一片汪洋。下水時摸沿的潭壁沒有了,四周混沌不清,感覺沉了很久,卻還踩不到底。惠公主提到潭深,她倒是沒想到這麼深。
不上不下之間,進退兩難之間,忽然,她看見了。下方兩團黑影,一左一右,正往更深處沉去。她知道自己只能選一回,錯了,也許就再也浮不上去了。
風。她心念一生。
大榮奇異的天能存在,她已經無可否認是其中一員,但從沒當自己有別於常人,不想依賴忽有忽無的奇能,希望還是憑一技之長過日子。所以。迄今都不曾追根究底,也不曾好好開發,隨心所欲施展,不計較成與不成。但此時此刻,她希望自己能依賴它一次,信任它一次,讓她心想事成。
起先,什麼也沒發生。
蘭生就想到風是氣流,水裡可能受限。然而,她剛要放棄。周身的水流瞬間與之前不同了。壓力和寒冽頓減。令她驚奇的是,那縷常出現的紫風居然在皮膚和水之間形成一層薄如紙的膜,不至於讓她換氣那麼神,但她手往哪兒一撥。身體就輕快往哪兒動。浮力恰到好處。
不敢耽擱。選那團比較小的黑影劃開水去。她認爲景荻病瘦,必定比奎雷沉得深又顯小。但當她抓住那隻手時,就覺不對了。那手胖厚。不可能是景荻。
蘭生連忙要放手去另一邊,不料那手反抓住她,連那團黑影都惡狠狠攀附上來。她當然不想救奎雷這個小人,用力掙着踹着。但對於奎雷來說,眼前這根就是最後的救命草,捉牢了就能活,鬆了手就是死,所以也拼盡全力糾纏。
蘭生本來氣已不足,紫風又只護她水裡遊動快,奎雷這麼死纏着,一時難以擺脫,但覺胸口發悶眼裡發黑。然而,她發了狠,不讓紫風浮起自己和奎雷,手腳乾脆併攏。
同歸於盡吧!她想。
救不起景荻,總不可能救奎雷。豁出自己的命,讓這場陰謀見鬼去!她怕什麼死呢?活時當痛快,死時不留戀。這輩子已比上輩子好得多,她這回死了,大概會有不少人爲她留淚,還留了一座樓讓人憑悼,絕對沒有白走一遭。
有人握住了她的左腕。
她驚回望,一道濃墨的影子,卻被自己漂浮的髮絲,分割成一截一截,連影子的動作也分割模糊了。腕上比水還冰的冷意,滲入皮膚之下卻暖了回來。這種感覺,很熟悉,曾經歷。
上一刻還讓奎雷死拽着,下一刻卻讓墨影包裹住。她的發,他的發,絲縷纏繞。
她不禁伸手回抱那影子,卻愣了愣。這人,不是景荻。景荻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了,不似這人,雖瘦卻還稱得上結實。
是誰?
她甩着頭,想撇開她水草一般的亂髮,看清楚那人。但胸口快炸了,不小心還吃進一口水,明明睜着眼卻漆黑一片。然後,不知是那人推了自己一把,還是水流託着自己,無數氣泡從手心裡,還有臉上刷過的感覺,身體迅速浮了上去。
不要!她堅持的最後一絲意識,迫使她回頭,硬生生撐開漆黑,透進一縫水光。那人的烏髮如水草遮去了面容,從發中透露出珍珠般潔白的面色,脣間吐泡,說得是兩個字——
蘭生。
她覺得自己哭了,哪怕整個人都浸在水裡,很難分辨是眼淚還是水。那人無聲的呼喚,好似悲愴,好似希冀,令她不想離開他身邊。心頭涌現巨大的願,剎那竟讓她反轉了身,眼前已經全暗,仍不顧一切往底遊。
但,救援已到。兩股強力左右捉住她的臂膀,剎那而起的精疲力盡擊碎她那絲恍惚的意識,任自救的本能佔奪身體的主控權,完全昏迷了過去。
蘭生再拿回意識的時候,發現自己能在水裡呼吸。她還不及奇怪,就見前方一道黑影,以爲那人沒事,不禁大喜過望。她雖不知那人是誰,但能救自己兩次,總希望他也安然無恙。
她趕緊遊了過去,那影子也似感覺到她,向她游來。她的心怦怦直跳,好奇,欣喜,怯懦,紛涌而至。那隻她重生時就遇到的潘多拉之盒,終於要開啓了嗎?
烏髮如草,身影成形,在她眨眼間,忽然急速拉近。
竟是一個雪白的骷髏頭!
啊——她大叫,睜開眼,橘色暖光交織幔頂,幔紋是每天睜眼必見的符案,原來卻在自己牀上。這夢也太真了。擡手竟抹到髮根滲汗,她坐起來,抱着雙腿,額頭頂膝蓋放鬆呼出一口氣。
有花跑進來。
蘭生沒注意她紅紅的眼睛拍心的手,但開口,“我做了個嚇煞人的夢。”嗓音沙啞也以爲是睡久的緣故,“夢裡去宮裡赴宴,月華殿挖出龍袍。皇帝……”
她巴拉巴拉講了一大段,直到骷髏頭爲止,才發覺有花的神情異樣,不由心裡咯噔一下,“幹嗎哭喪臉看着我?不過是惡夢而已。”
有花咬脣,露出難看的苦笑,“前些日子你東蹦西竄才累得做惡夢呢,馮娘熬了湯,你喝一碗再睡。”
門簾一動,走進來的不是馮娘。是一個英姿颯爽的美姑娘。
蘭生脫口而出。“惠哥?”
惠公主一笑,“你可算醒了,這三日來問你好的人一批批來個不停,連皇祖母都在等消息呢。說你身子骨弱吧。不會游水還跳那麼幹脆。氣魄驚人。說你身子骨強吧。救上來也算及時,御醫也說沒大礙,竟昏迷了三日。”
不是夢!
蘭生腦袋轟然炸響。耳朵裡嗡嗡,臉色煞白,只見惠公主嘴巴動,卻一個字都聽不見了。如果一切都是真的,景荻是生是死?
有花很快看出蘭生不對,一邊讓惠公主別說了,一邊捉了蘭生的手,立刻以一根金針扎穴。自己也許扎木偶沒什麼天分,學習金針過穴還是挺上手的。
“疼。”蘭生呼痛,三魂七魄歸位。
有花鬆了口氣,瞪眼上火,“知道疼就好!吃東西!”
她還活着,比她早那麼一小會兒落水的人總不會掛了。蘭生笑了笑,以沙啞的聲音問惠公主,“龍袍之事如何了?”
惠公主神色如常,這讓蘭生心裡更定。
惠公主道,“兩位皇伯父從天寶銀號取到了景荻所說的兩樣證物。一件爲六弟與景荻叔父所立之約,證實景氏爲六弟家臣,錦繡山莊屬六弟名下。另一件是景荻叔父的親筆信,與假山密室中搜出的,署名景氏的信件,筆跡相同。龍袍的衣料是六年前的織物。讓有經驗的泥瓦匠看過,暗格周圍的牆泥也確具有六年左右的特徵。景荻沒有撒謊,奎雷撒謊了。”
蘭生長吐一口氣,“那就好。”
“是啊,到了這時候,六弟沒被問罪謀逆,已屬大幸。”
蘭生疑怔,“公主話裡有話。”
惠公主看着蘭生,“你才醒,本不該跟你說那麼多,但我想你性子堅強,非同一般柔弱女子,就告訴你吧。”
原來,假山密室之中雖沒搜出龍袍之類的謀逆物,可是除了一些六皇子不想讓其他人知道的信件賬本之外,竟還有一間地牢。地牢裡刑具各種,還有陳年血衣。就血衣大小來看,受刑之人似年紀都不大。再經查證,那時六皇子宮裡有過小太監小宮女失蹤的舊案,因此得出被六皇子虐殺的結論。
雖說皇權之下人命如草芥,宮裡宮外不知多少卑微奴才死於主子之手,但這麼曝於人前,皇帝不悅,貴族裝驚,文武百官新一輪的告狀又起,將六皇子以前乾的那些事整個起底,再加上龍袍之責,要求懲誡六皇子的聲浪一波高於一波。
皇帝對六子的偏愛信任已流失大半,心力交瘁之下作出了決定。查封全國各地錦繡莊,莊下全部財產充公國庫。鑑於六皇子尚未恢復意識,懲誡暫延後。同時百官薦書,閣部呈三皇子品德學識考,皇帝終於擬旨備立三皇子爲太子,着禮部擇黃道吉日宗廟上冊,舉行太子冊封大典。
“三皇子爲太子?”蘭生冷笑,“奎雷分明受他指使。”
“死無對證,不能言三哥主使。”惠公主搖頭。
“死無對證?”奎雷死了!蘭生心裡又轟了一下,“那……景荻……”
惠公主眸中淡斂,將蘭生再度慘白的面色看進眼裡,“景荻也溺斃了。”
蘭生瞪着惠公主,就好像被這幾個字砸得腦中空白了一片,然後——
“呵呵……溺斃了……哈哈哈……你說景荻溺斃了……啊哈哈哈……真是太好笑了……”
那笑聲,任誰聽了,都是痛徹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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