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渾身是血的柳夏,北內院悄悄忙熱了起來。馮娘豌豆在廚房開火燒水。香兒去請聖女。小坡子幫小掃扶人。有花略通醫術,先把脈探鼻息看傷勢。六皇子夫妻倆卻悠閒,風神亭裡,一個喝茶醒神,一個趴桌養神,對外面匆匆來去的身影,看都不看一眼。
喝茶醒神的是蘭生,眼看就要天亮,沒時間補眠,“看你的樣子,別人會以爲幾日夜沒閤眼的是殿下。”一個大男人,竟然拿連揹人的力氣也沒有,不如小掃少年。
原來,泫瑾楓好歹還試着背了柳夏,但只走出幾步路,就趴倒了,差點把柳夏摔死,也把他自己壓死。
蘭生只好叫了小掃來。這位少年郎雖說身材矮不溜丟,身手還是很神秘的,一肩背了柳夏大部分重量。不過,柳夏俊哥腿長,蘭生想幫忙擡,某夫不讓,再加上某短腿似乎不愛這件差事,多少有些撒氣的成分在內,又拖又撞了一路。
泫瑾楓換過衣服,就雙手橫在桌面上,腦袋東歪西搖。他沒喊一個累字,但肢體語言,骨頭語言,神情語言都在喊累。無聲地!激烈地!
“愛妃冤枉我了,我幫你休息呢。”趴桌伸懶腰,張大嘴打呵欠。
可憐的是,這位的妖華俊美已經到了固若金湯不可摧毀的程度。趴桌顯手臂長且手指修竹般瑩美,懶腰顯長腿。隔着桌子能抱到蘭生,那麼令矮人羨慕的長手長腳。張大嘴。脣紅齒白,天家富貴養出來,可以分解出多角度深層次的內涵,絕對和醜態沒有半點親戚關係。呵欠潤溢了那雙妖仁沉金,墨線飛挑,對着人眨一眼,魂都能飄過去一縷。
“幫我休息?”蘭生拉呀拉呀,拉回自己丟人的魂縷,用力捧着茶杯,好似這樣就能綁牢了。
“夫妻本爲一體。我休息就是你休息。愛妃堅強。不愛人前示弱,爲夫聲名狼藉,懶成這樣也不會變得更糟。”太堅強了,反而讓人心疼。她和從前的他一樣。都在獨自作戰。但他如今要去依靠她。希望她也能依靠着他。因爲他已經懂得。想要在這世道生存,不能單憑自己。
“你的歪理倒多。”蘭生哼了哼,說起柳夏。“崑崙劍宗的弟子不過如此,還什麼一劍飛柳絮千色盛夏開。我看他是一劍都刺空身上洞洞開。當初,被我這樣完全不懂武的人還刺昏了。”
“愛妃經歷真豐富。”泫瑾楓調侃,又道,“再厲害的高手也難敵人多勢衆,他身上的傷痕是不同兵器造成,恐怕受到羣攻。你要是信我,不妨告訴我多一些這位崑崙劍客的事。他一身夜行蒙面,顯然想要隱藏身份,又喊了太子的名字,多少讓我在意。”
蘭生乾笑,“我跟柳少俠沒那麼熟……”
流光衝進院子,氣勢洶洶朝着她橫眉冷對,“二當家呢?”
蘭生指指泫瑾楓的屋窗。殿下大方,讓出自己的屋子給傷患。
流光頂着腦袋頂着肩,像大炮一樣,繼續往裡衝。
然後,玉蕊跟彩睛小跑進來,看到蘭生就道,“大姐,柳少俠怎麼…..”再看到泫瑾楓嘎然剎車,“我自己去看好了。”
“玉蕊每次看到我,神情就有些古怪。”泫瑾楓微攏眉心,目光卻瞭然,“因爲未婚夫變成了姐夫,而且小姨子喜歡我?”
噗——蘭生噴出一口茶霧,但泫瑾楓已經拿袖子蓋了臉,反應靈敏。
“也不是人人都有我爹那種福氣的。再說,一夫多妻已是對女子不公,姐妹共侍一夫更萬惡。”冷冷看着對面蒙臉只露眼的男人,她第一次闡述自己對大榮婚制的真正想法。
墨彩睫毛眯疊在一起,泫瑾楓緩緩移開了遮臉的衣袖,“這樣多好。”
蘭生還以爲他要跟她來一場辯論,“好什麼?”
“心裡想什麼,就跟我說什麼。你不說,我只能猜,猜中了是我運氣,猜不中惹你悶氣,偶爾是情趣,周而復始是折磨。”他沒有露出妖相,微笑清爽。
同一屋檐下住,會越來越多本我,越來越少虛僞。蘭生看泫瑾楓,也確實不止一面妖華一面陰險。
“你說一般什麼人才會被稱作二當家呢?鏢局?幫派?”泫瑾楓又轉回正題,但搖了搖頭,接着混猜,“山賊?馬賊?盜賊?”
心裡想什麼就跟他說什麼?她說自己的想法,是她自己的事,不會傷害到誰。然而,涉及到柳夏的私事和一百四十七條性命,實話不是那麼容易說出口的。她躊躇之際,聽到泫瑾楓再開了口。
“數月前,三哥上書父皇,說白嶺八百里匪類猖獗,而內有逆天之賊擎天會,殺官之後迄今未捕獲,動搖了百姓對官府和朝廷的信心,實在不該再放任下去,建議增兵三十萬,沿白嶺自兩邊山翼往上,寸土不放過,大規模清掃一次。”
蘭生目光一凜。
“父皇將此事交給三哥去辦,三哥派出得力謀臣,擬定詳細作戰計劃,而就在月華宮搜出龍袍沒幾日,捷報傳來。白嶺共剿殺匪類兩萬餘名,蕩平大小山寨四十多處。其中就有一個叫擎天寨的,窮兇極惡,男女老幼皆嗜殺,又與殺朝廷命官的賊子同呼擎天,必定有密切關聯,因此將二百餘人當場誅殺。掛頭顱於被殺官員的衙門前示衆,相信今後不會再發生挑戰朝廷威嚴的慘禍。父皇大喜,衆官紛贊,三哥拿着這份大功當上了太子,得意至今。”
守着寨子,還在等大當家二當家回去的那些漢子;泊三褐四一提及寨裡,就會催着她都招進居安的那些漢子;柳夏特意趕回去整理寨務,順便接到帝都繼續當兄弟的那些漢子,全死了。所以,柳夏成了這副模樣,恨天恨地的殺意,血海深仇的暴怒。
蘭生沒見過那些漢子,但從流光柳夏和泊三褐四的話裡,他們有血有肉,只是窮苦人,沒活路了才當匪類,卻連打劫都懶的一羣普通人。聽說擎天寨更像一個村落,各有各家,小家又拼成大家。有好吃的,先盡老人女人和孩子;挨凍的時候,大夥擠一團取暖。今朝有酒今朝醉,能歡笑時不流淚。她以爲她一定可以見齊了這一百四十七條好漢,今日卻得到令她窒息的噩耗。
她一個外人尚且如此,柳夏會如何?流光會如何?還有幸免於難的那五十多名漢子又會如何?
“擎天寨裡有無辜的老人孩子。”蘭生喃喃,也等於承認流光和柳夏的另一身份。
“白嶺又哪裡會有兩萬多的山賊?”泫瑾楓褐眸敷寒,“山中的村子倒是不少,如同隱居,與世隔絕,壓根不知外面是何世道。”
蘭生倒抽一口氣,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你的意思是……太子他……”想用濫殺無辜這個字,卻即刻想起七夕那晚的血案。
“三皇子頒發剿匪賞令,一匪換二兩,就按人頭算,砍下來也算。你說,離開身子的頭顱能說自己不是山賊麼?白嶺變成紅嶺,血流成海。住在山裡一輩子的人,但凡沒來及逃的,一律作匪類論處了。”泫瑾楓冷笑一聲,“三哥殺人一向圖心裡痛快。”
“那也不能這麼胡來!”蘭生怒道,但還存一絲天真,“若讓皇上知道他謊報……”
泫瑾楓呵呵笑了起來,伏在桌上,半晌才擡頭,仍一臉好笑,“蘭生啊蘭生,你以爲我父皇是個賢明君主麼?自他登基以來,每日看奏摺絕對不超過一個時辰,謂之養生。除非是天災軍情和威脅到他帝位的事,他都直接下發閣部或任意找身邊的寵臣去辦,所以才讓安丞相,黃閣老,京天監等一干重臣把握朝綱。好在他們還沒想到同心協力,彼此爲了更大的權力而爭鬥不休,最重要的兵權又始終在父皇和泫氏手中,迄今勉強平衡。三哥隱瞞白嶺剿匪的實情,這種小事父皇聽不到看不到,也不會想去關心,他本來只需一個結果,一個白嶺再無殺官山賊的結果。三哥很瞭解父皇,也知道父皇最怕什麼,根本不用投鼠忌器,一個反字扣上白嶺,殺多少人都不在話下。”
“那些朝臣……”蘭生不懂就問。
“黃閣老是淑妃的父親,也就是三哥的外公,爲了讓三哥當上太子,多年殫精竭力。這回三哥能立這份大功,黃閣老纔是真正的推手。”泫瑾楓看天色已亮,叫來小坡子上膳。
蘭生本來飢腸轆轆,此刻卻沒胃口,有些茫然迷失,“天下如此,皇帝如此,太子如此,我還造什麼房子?”
泫瑾楓眸中清曜,“不能居安,才嚮往居安。居安造,造安居,令住者存一份安居樂業的希望,才能待到天下煥然一新之時。”
蘭生從前只覺得居安造這個名字很順口很溫馨,讓泫瑾楓這麼一解釋,意義深遠,激勵人心,令她茫然感頓消。是了,初衷從未變過,建造幸福感。
“所以蘭生,我們的安居就交給你用心造了。”
比她,還自信。
不好意思,剛寫完,上傳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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