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狠狠,蘭生盯着那方送到眼皮底下的手帕,這是不但嫌她髒,還當她乞丐打發的意思麼?西遊記裡唐僧師父有句話怎麼說來着?操心怎似存心好,爭氣何如忍氣高。可是,她就是要操心和爭氣的性格,怎麼辦?
“不用?”泫瑾楓沒有收回手,“嘴巴上血滴滴答答,很難看,擦一擦得好。”
“能有殿下像狗一樣咬人難看?”全身都是布,用不着狗嘴叼來的那塊,蘭生捉了袖子擦過傷口,血差不多止了,但仍疼得發燙。
泫瑾楓突然朗聲,“我要跟青梅姑娘單獨說會兒話。”
兩個小廝速退,紅影女則看看泫瑾楓,又看看柳淺淺。
“留她一命,暫時關押。”泫瑾楓道。
蘭生警惕站遠,“我卻沒話同你說。”
“罵我像狗,不如罵我瞎眼聾耳的老虎,好歹也是一山之王。”泫瑾楓神情自若,這時一點狠戾的跡象也沒有。“說你話少,今日我一句你一句,哪句都不饒人。要是那晚這般厲害,你大概會死在三哥手裡。他讓流民劫了一回,怕有血光之災,稍稍察覺到敵意就會取那人的腦袋。”
他聽出兩隻老虎是指桑罵槐?蘭生以爲他不過好色庸才,想不到人不笨。
“如今他心情截然不同,拜你六字贈言所賜,否極泰來了。”泫瑾楓擡高眉宇,“我不喜歡你站那麼遠,過來坐。”不是商量,是命令。
“其實——”蘭生記得她爹的吩咐。“那是南月金薇告訴我的,我轉述而已。”
“你不過來。我就拉你過來。真是,這麼不識好心好意。讓我傷心。難得就想找個清靜說話的伴,卻當我洪水猛獸。”泫瑾楓拍拍身邊,他只信他所見所聞所感,但不多說,只道,“我發誓,不會吃了你的。”
蘭生腹誹,那可不一定,有不良記錄的人。
“我雖好美女。卻不至於用強,而且你是別人麼?衝着我倆小時候那點情份,我肯定待你獨一無二。”泫瑾楓覺得自己已拿出最大的誠意,不知自己神情泄底,邪風陣陣在他周身盤旋。
“我若陪着說話,六殿下答應我一要求就行。”她隱隱感覺自己這就找到一份工作了。幹什麼?當人陪伴的!
“說說看。”泫瑾楓好奇。
“今後任何地方你我遇見了,請六殿下無視我,千萬別獨一無二相待。”夭壽。
邪風變寒風,泫瑾楓目光冷冽。半晌道,“好。小時候都不懂事,是時候清清乾淨,而你將來也別拿着年少無知時候的許諾來煩我。”
蘭生坐了過去。仍保持一臂距離,“殿下許我什麼了?”今日之六皇子,咬牙切齒的壞狠中有令她熟悉的一分熱力。
“不知是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將來一定要嫁本殿下,本殿下那時還不懂嫁娶之事。看她可憐兮兮,就答應了。”泫瑾楓道。
狗血!蘭生眨眨雙眼。呵笑出來,“我嗎?你那時多大?”無論真假,要嫁他的蘭生已不在這裡。
“五歲。”泫瑾楓不知她的笑由,卻覺刺目,眯起了眼。
她居然還大他兩歲!蘭生太陽穴又跳了,雙十年華在這兒成莫大的壓力,單身的多比她小,比她大就多是已婚的,這不是硬生生將她婚配的挑選範圍縮在衆鰥夫之繼室或大齡青年之妾室了嗎?她是不是該放棄嫁人這個念頭?
“你的意思是,我讓一個剛斷奶的小毛頭娶自己,還哭得稀里嘩啦的?”笑話!這種事,不是他背諾,而是她死也不會承認,好不好?“六殿下真會說——”
泫瑾楓又露出陰噝噝的神情來。
蘭生舌頭打直彎,“殿下放心,我腦袋被門板夾壞,當然自己負責。不過,殿下看起來不像只有十八歲,成熟穩重得很哪。”像二十八,口亨!但必須承認,他那看不見毛孔呈透明感的皮膚,打心底羨慕啊。大兩歲而已,她皮膚麥麥的,一看鄉土流浪狗味兒。
泫瑾楓就笑了,讓她的風趣惹得真開心,“我智力早開。”
不是智力早開,是開葷開太早,未老先衰了吧。蘭生只能心裡亂開火,一邊放眼看了出去。
好景,綠襯紅,紅掩綠,所有的美唯翠湖風光主宰。細雨慢飄,已無力再下,天空烏雲讓白雲撐裂了,一道光透下,直射在湖面,將整個水榭泛出金光。
外面彩色繽紛,裡面終還原了金色,是暄都之本色也。
“過了年,我會娶你妹妹。”泫瑾楓打破片刻寧靜。
蘭生享受最後一陣微雨的風,不假思索道聲恭喜,“我妹妹四個呢,你說的是哪個?”
“會看病的那個。我母妃不喜歡太有主見的兒媳婦。”聲音那麼冷清,將要相伴一生的人根本入不了心的漠然感。
“只要能許南月玉蕊出門做善事,她就什麼事也不會管了,確實是最好相處的一個。”有一句說一句,燒着兒時那點回憶,可以看到燼處。
泫瑾楓卻望着蘭生,“你變得太多,唯獨被咬的反應一模一樣,石頭臉冰冷心,臉都不會紅。”
蘭生的思想畢竟與這個時代的女子相差很大,在別人看來曖昧無比的一場親密膠着,她不會黯然神傷,哭哭鬧鬧,好像名節受損就活不了一樣。本來,自尊心這種偉大的精神,是自己覺得在就在的,怪到別人身上,其實是自己先放棄了。
“這是殿下已經咬過我一次的意思麼?”她沒好氣瞥他一眼。童年時跟他應該處得不壞,否則這時怎能坐定呢?驚心,懼心,慌心,卻在想起他小小子模樣的剎那,帶來此刻安心。
“我五歲的事都記得很清楚,你那會兒卻是七歲了。”腦袋真讓門板夾過?
蘭生一笑而過。算了,咬一次是倒黴,咬兩次是白癡,她何必給自己尋不痛快?
泫瑾楓收回目光,也看景。景色宜人,卻是死物,看死物時,心裡也成死水。
“蘭生,幫我看看,今日哪個位置最是兇險?”他開口已是冷然。
蘭生驚起回頭,安心不再,“我怎麼看得出來?”
“或者,贈我一言,就像你送三哥那句。”淡金無光,幽黯無底,“此言若出,我就替你保密。”
保什麼密?蘭生不好問,想來又是童年種因。罷了,這人喜怒無常,善惡難分,她應付過去今後就太平了。心隨念起,扶欄而眺,高處本就風大,只見橋擺水搖,卻什麼幻覺也未出現。目光移到泫瑾楓面上,看他傲然冷意,氣魄邪酷森狠。
她不當騙子,只能搖頭,“我真看不出什麼來,也無話可送,你——小心爲上。”
泫瑾楓冷道,“南月蘭生,去吧。從今後,忘了那個五歲的玩伴,忘了今日同你閒聊的這個人,多聽聽別人如何形容六皇子。你二十了,老大不小,趕緊找個老實本份的丈夫,最好不是皇族官貴,遠離了事非,一生平安即好。”
梨冷夜的六皇子回魂,然,蘭生淡然處之,轉身下去望臺。
那支童年的馨香,全然燒燼,無形的風兒悄來,連灰都吹散了,彷彿一切刷新。
少了假師姐,不裝天傻,蘭生在水榭裡漫無目的遊蕩得像個孤魂野鬼,猛然回想起柳今今說她犯煞桃的話。是僥倖撞對了?再一想,泫瑾楓對她並無曖昧之情,無非是這些高高在上貴族無事玩曖昧的陋習,算不得煞桃爛桃。雖因兩人小時候有過交叉點而詫異,但和安鵠一樣,過去的事了,誰又不曾經歷年少無知?
振作精神正要去找柳今今要人,忽見一隊隊的武漢子和護城軍士跑上了橋和廊,到處環顧似在找人。不知發生了什麼,忽聽有人喚她。
“蘭生小姐。”
她側過臉,看見了泫冉。好得很!又是一殿下!這玲瓏水榭同荒山野嶺是一個定義——狼羣活動區!
“冉殿下,真是相請不如偶遇,巧啊。”今日一波三折,她仍能笑臉迎人,不是爭氣,不是忍氣,是沉得住氣。
泫冉尚未說話,身後冒出一個圓不溜丟的腦袋,還有香兒。
“小皮球,我正要去找你。”看到那樣失常的六皇子,再看恢復如常的南月凌,蘭生波瀾不驚,問號都不打。
南月凌卻是大喜過望,完全沒介意她叫他外號,跑過來一串地說,“你沒事吧?你知不知道我們遇上了騙子?說不定還是小偷!我當時就覺得那兩個女術師不對了,說你什麼一早喪夫的寡——唔唔——你的嘴巴又怎麼——”
蘭生用手堵了小胖子的嘴,對顯然聽得大感興趣的泫冉打哈哈,“是冉殿下救了人?”
泫冉走近,笑意有些凝結,視線落在蘭生腫破的脣上。
蘭生馬上知道他想什麼,“我從另一個女騙子手裡逃出來時撞到門板,不小心咬破了嘴。”今日只能和門板有仇。
這個解釋合理,所以泫冉接受了,但問,“那騙子呢?”
“不知道,我慌不擇路的,她看敗露會跑吧。”落在六皇子手中的柳淺淺會如何,蘭生沒空關心,想柳今今柳淺淺姐妹倆既然從盜,應該有最壞的打算。
夜路走多要小心,就像她,走不出狼區就隨處都遇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