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初雪。輕西風。
銅獅吐暖水,淡溢淺藥香,波紋推開平靜的池面,想要擁抱飄漫的初雪,卻被冉冉上升的水霧搶了先,蒸融成雨點,淅瀝無聲。
忽然,從池中躍起一朵大水花,飛濺的水珠在火牆映照下璀璨生輝。從水花中現出,一位黑髮溼卷雙肩,披直在碩美胸膛的男子。盪漾的水面截至腰身,寬肩窄腰完美的比例,每一條肌線都無可挑剔。比起雕刻如藝術的身材,他的相貌同等出色。眸沉金,墨妖瞳,與高鼻樑配合,深邃顯棱。蓮色脣,不笑時帶着玩世不恭的妖氣,笑時散發動人魔魅,氣魄天貴,如黑夜的月,孤高且傲。哪怕水將他裹出一層暖氣,看上去卻仍屬寒性,身體不染熱溫半分。
他雙手合面,抹去水,仰頭望見自穹頂夜空飄落的初雪,終於明白他的妻爲何要在屋頂開個大洞。微微燙紅皮膚的水溫,潮溼卻有些冷,開着頂的室溫,到這時候才調和適宜。全身悄燒,雪化成的雨點卻似冰針,絲絲在皮膚上化開沁涼。幾縷不時溜進來的風,增加涼意,卻很快又讓熱水中和。
爾日庭雖然大多數造得敷衍,但他的寢屋和這個浴池卻能看出造者的巧心思。再看造者自己的寢樓,他大概能推斷出造者是個極重慵懶品質的人。懶,但對感官視覺絕不馬虎,才能達到這種工造的境地。
起身,到另一個淨池泡去藥味。他抓起大棉巾擦乾,披了敞袖敞襟的單袍,隨意結上腰帶,走出去。忠心耿耿的影子迎上,想給他披上白狐裘披風,他卻揮手不要,大步穿過爾日庭內的天井花園,回不遠處的寢屋。
“王爺被急召伴駕,想來這回朝中有大事。”影子叫小坡子,自認是離六皇子最近的人。沒有之一。連六皇子妃也比不上。
啊,不能再稱六皇子和六皇子妃了。太子登基後,也就是奇妃娘娘爲皇太后的冊封上讓人大吃一驚,其他都是按部就班。封五皇子爲錚安王。六皇子爲瑾安王。九皇子年齡還小。暫不議。封皇太后爲孝明太皇太后,賢妃爲聖母大太妃,淑妃爲淑德太妃。各自保留原本居殿,其餘年過二十五的先帝嬪女搬入太妃園。提安鵠爲左輔相,將他還是太子時的各位謀臣皆任命各部要職,半年後的今天轉換爲以安鵠爲首的全新閣部,連小霸王王麟都當上了四品龍營尉將。黃閣老辭官退隱,安相自願將職權大部分交給右輔相。
再說欽天監,如願以償,繼明月殿和大國師的廢除,無極宮兩儀殿四象館也改頭換面,成爲欽天監管轄下的官署部門,今後所有有關祭祀宗儀,祈福消災,以及向皇帝直諫,都歸了京朋和他所領的繁京弟子。繁京派打着易經的旗號,將其數理的意義迅速擴大。
如果說明月流所管轄的無極宮如同爲皇室服務的神殿,對皇帝和朝廷具有直接的影響,因此被視爲眼中釘,以玄清觀爲首的道家在這場新舊交替中幾乎不受影響。儘管如方道長,頻繁出入宮廷,爲皇帝在內的貴族提供與無極宮類似的卜卦佔吉,但他們以侍奉神明爲首要,更獨立於朝廷之外。
半年來,新帝新官新政,來不及更替,來不及變革,來不及整頓,新貴們如雨後春筍,老貴們照樣盤根,換掉的是一批上不上下不下的中流,由新得勢的一批中流代替。忙,但忙得還算穩,還算積極。臺上的人聲勢熱烈,令臺下的人聲音微弱,官場仍是那個官場,換得只是同道中人。
對泫瑾楓而言,瑾安王這個身份,不需要適應。和從前一樣,位居一品王侯,沒有實權,沒有實職,皇帝不詔,不用上朝,只負責當好皇帝的弟弟,陪着他吃喝玩樂,湊興子。如同前天昨天和今天,他和五哥奉旨陪皇帝冬獵,在行宮看了三日的歌舞,喝了三日的酒,騎了三日的馬,專幫皇帝兄長趕獵物,包括各色美人。
說起美人,不得不說一說那個貞宛,照蘭生的話,她也算是一傳奇女子了。手段高明,不但哄得新帝心花怒放,還不顧他母妃的反對,將她送出宮外半年,再以全新的身份接回來,冊封貞妃,比婀嬪高一位,比安皇后矮一位,比還是婕妤的南月萍高兩級了。
“是有大事。”新帝新策,沒有早朝,各種大事一邊玩樂一邊商討,所以這個冬天大家不用天不亮就等宮門開,可以睡到日上三竿,倒是熬夜經常有,因爲要陪着喝通宵酒。
小坡子這半年內最關心一件事,小心翼翼問,“跟王爺您,呃,咱們王府沒關係吧?”
天井無風,雪若飛絨密細起來,但泫瑾楓不覺得冷,只是面相突然有些陰惻惻,“小坡子,你記得趁有空時收拾幾大箱金銀細軟,萬一哪天皇上要拿我這個弟弟開刀,你一定要護着王妃娘娘速撤。”
“欸?”小坡子頭皮發麻,“皇上暗示什麼了嗎?”
泫瑾楓伸手彈小坡子腦門,“三十幾歲的皇上要喊四十幾歲的,不是他親生母親的人爲母后,換作你,你會跟我兄弟友好嗎?自然會想方設法刁難。託我母后的福,我這個堂堂的瑾安王差點就成給皇上牽馬的馬伕了。”
小坡子一驚,搓手,再搓手,好似自言自語,“那是得收拾行李了,奴才就去,馬上去。”轉身,將主子丟下,跑了。
泫瑾楓好笑,“這麼小的膽子,能活到現在,是這小子的福運。”眼角瞥見一道黑影,冷望過去。
就在一根紅柱下,于思碧俏生的倩影靜美如畫,遠遠與他對望,眼若泓波,粉頰染芙蓉,纖柔,憐弱,一腔深情。她不靠近,不走開,鐵心要令自己的存在似影隨行,等他習慣和某個時刻剎那的心動。她的認知中,男人都多情,尤其對漂亮溫柔的女人。就算此時心硬,時日久了,總有機可趁。
她只穿一件染着墨梅的雪白袍,發上落了不少雪,似乎立了很久,那份憂鬱和娟靈結合起來的氣質,會令正常的男人們無法忽略。
不過,泫瑾楓還真不是“正常”的男人。他遭遇的坎坷非正常,他經歷的感情非正常,他幾乎耗盡了命,好不容易恢復妖氣,大仇未報,怨恨未發,當然本能杜絕任何令自己鬆懈的不良嗜好,其中就包括女色。瞧瞧他的父皇,瞧瞧他的兄長,瞧瞧他的雙胞兄弟,昏啊庸啊都是女色耽誤。而且,于思碧還有一點讓他徹底對其絕感,她的氣質神韻,故意模仿奇妃還怎麼,簡直如出一轍。可他最痛恨的,就是他的母親。怎麼可能對一個像他母親的女人動心?
不再多看一眼,他推門進屋,將那兩道柔情的目光,無情得關在門外。
他怕逼急了奇妃,那位皇太后直接下懿旨,給於思碧定了名份再送進來,這樣就把他家那位惹毛了。所以,他主動跟奇妃說,于思碧要嫁他也不是不行,但她是寡婦,他心裡有障礙,難以一下子克服。所以,不能走正常的嫁娶之道,先住同一屋檐下試試。要是她有魅力,或者他喝多了犯渾,總之就住隔壁,“苟且率”高,一旦發生,義不容辭負起責任。
這話要是正常人說,別人就覺得很不對。但奇妃真同意了,因爲她的“楓兒”就是這敢說敢惡的傲慢性子。她對於思碧挺有信心,認爲“楓兒”肯定會吃到隔壁去的。早晚看到的美人,怎能不心癢?
奇妃千算萬算,沒算出這個兒子叫“荻兒”。他的潔癖比“楓兒”嚴重百倍,寧可剃頭當和尚,也絕不會碰毒寡婦。他還計劃,要于思碧在隔壁安安份份將寡婦當到底,立定一塊貞節牌坊表彰她這一生守住“愛”。
關上一扇門,推開一扇門,再關,再推,如此反覆,穿過一間間奢華的屋子,直到他可以徹底放下“泫瑾楓”,做回泫瑾荻,纔到達真正的寢屋。
這裡,是他的天地。
與半年前相比,此屋已經大變樣,打通鄰室造了書房,添了起居室,傢俱全換,新穎舒適,不再是單調的華木沉香。隔開起居室和臥室的一大面符簾,是兩人大婚時的紀念,據有花說,有“喚醒”他的福力,他心知主僕倆胡說八道,卻留下了。將來有一天,能成爲他制妻的小把柄也說不定。
臥室不大,牀很大。書房在臥室上方,只要轉椅子,就能透過雕欄,看到那張牀。想象一下,懂情趣的看官就知道,絕對視野極佳。
這屋子的設計改變了,很遺憾,不是爲了討好他,而是某人爲了自己舒服才重新用心。儘管如此,他可沒有半點怨言。美人入住,何樂不爲?
這不,牀上睡一人,烏髮鋪滿潔白的軟枕,一線絲帶自雪肩落至手臂,雪面,雪頸,雪白的鎖骨,一齊描美,勾住他的眼,瞬間熾烈。
褪棉袍,掀絨被,他滑近那片暖柔,將之抱入懷。
夫妻,已成夫妻,如今情正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