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約聽到人聲,又覺得光有些晃,蘭生睜開了眼,但見半張玉瑩面,星夜眸,高鼻樑,瑰紅色澤填出潤亮的脣片,五官在棱角分明的男子臉龐上,分佈堪稱黃金比例,無比順眼。她呆望着,神志還不清楚,腦袋一片空白,想這人真好看啊。
看她醒了,男子微微側過臉來。無皮新肉滲血的半張魔面,嚇得她急往後蹬,一下子撞到了車板,發出很大一聲咚響,疼出眼淚汪汪,連忙揉頭。
“你……”才說一個字,卻見霍國作了個噤聲的手勢,她也完全清醒了。
“車裡什麼聲音?”車外有人問。
蘭生聽出是王麟,心想怎麼又遇到這個霸王,揉着頭瞪霍國一眼,悄然坐起,從簾縫中往外看。天已經快亮,然而街巷中到處晃着火光,昨夜的戒嚴搜捕顯然還在持續。只是她不明白的是,霍國爲何與她同車,而紅影小掃又上哪兒去了,感覺自己睡着的時候好像發生了不少事。
霍國指了指自己的肩膀。
蘭生低頭,看到中劍的肩傷處趴着一隻通體黑,像耗子一樣,拳頭大小的動物,差點驚得大叫,卻趕緊自己捂自己的嘴,調整呼吸之後,才捏起小東西,扔回霍國手裡。
“我最討厭老鼠。”尤其是黑老鼠灰老鼠,能立即聯想到陰溝洞和下水道。
霍國冷冷看她一眼,舉起小東西,湊到她面前,好像是爲了讓她看清楚那不是老鼠一樣
望着小東西可愛的圓眼圓鼻頭,胖鼓鼓又黑亮柔軟的肚皮,蘭生卻不眨眼,“不是老鼠又如何?”傷口熱乎乎的,給她療傷?“也不想想是誰傷了我。”
霍國將小東西抱回去,掏出一粒果子餵它,卻不再搭理蘭生。那一劍注有符力和木刺毒,對於一般能者算是小傷,可以自愈,她卻昏迷發燒。師父說她耗能過多,若不及時治療,今後恐怕會留下後遺症。小貂鼠的靈力溫暖,中和符冷,也能舔出木刺來,作爲主人,他只好跟來,而非想與她同車。
蘭生更不在意,將精力放在外面。
“我什麼聲音都沒聽見。”無果聲音無波。
王麟沒好氣,暗罵一句睜眼說瞎話,“無論如何,我奉命閣部和太子之命搜查過往車輛,就算子妃娘娘在車裡,也得公事公辦,你幫我請娘娘吧。”
無果的語氣仍闆闆,“是你要讓娘娘下車,自己說。”
王麟快被這個苦瓜臉的傢伙給噎死了。
“王都尉,不過攔車搜查,怎麼動作如此慢?”安鵠一上來就針對表弟,不但不親近,還很嚴厲,“分明已告知百姓今夜城中禁嚴,卻還有馬車走動,未免可疑。若正好藏兇,卻因你們瀆職疏忽放了過去,將來論責,王都尉擔得起麼?”
王麟真想翻白眼,雖然安家如今捧着安鵠,他卻並沒有什麼求着安鵠的地方,語氣不阿諛,“安大人稍安勿躁,我沒說不查,只不過也不能冒犯了娘娘,正請着呢。”
“娘娘?”安鵠一怔,這纔看清無果的臉,“蘭……子妃娘娘在車裡?”
無果道是,“昨夜娘娘歇在國師府,破曉時吩咐回六皇子府。”
蘭生昏迷之後,大家方知她的傷並不似表面看上去那麼輕,陵墓和峽谷中發生的事又不能對任何人提,他們一致能想到,帝都最安全的地方,這時竟只有六皇子府。於是分兵幾路,通知六皇子,通知夫人,通知賽世子,而無果和霍國則回六皇子府,讓蘭生能得到及時治療。
“是麼?”安鵠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車門綢簾。
王麟心想沒自己的事了,但冷眼旁觀,暗道安鵠的眼神什麼意思啊,要吃了誰似的。
“下官安鵠,給子妃娘娘請安。”身行長揖,安鵠接着道,“向娘娘報好消息,太子殿下已甦醒,但殿下同時下令,一定要捉拿兇徒。下官不敢違命,也並非懷疑娘娘,只是不得已照規矩例行辦差,請容下官看一看車內。”
車裡卻無半點回應。
安鵠就對王麟道,“王都尉,娘娘不應聲,便是默許了,你上車看看就是。”
王麟立時盯住安鵠看,“安大人剛剛說什麼?我沒聽清楚。”默許個鳥!默許了,他自己爲什麼不上車搜?!不能怪看這傢伙不順眼,當初在瑤鎮就是疙瘩塊,不幹不脆,覺得晦氣的面相。
安鵠知王麟聽清了,只是不肯聽話,不由沉了神色,“王都尉雖爲我表弟,不過此刻你我都當值,我更不好徇私。娘娘尊貴,一般兵士怎能冒犯,我又是文官,不懂搜查的門道,王都尉就是最合適的人選。”
“吵死了。”車中傳出女聲,“一夜沒睡好,想早點回家補眠都不行。安大人也好,王大人也好,麻煩二位趕緊看清楚,可別說本妃不配合你們辦差。”
音色微沙,聽得出剛睡醒的慵懶磁美,令安鵠心跳從速,忽然想自己挑了車簾。可本來不甘願的王麟卻快他一步,就此跳上車,擡手張出手掌寬的門縫,伸腦袋往車裡瞧。通過那條門縫,他見蘭生側臥高高的錦被,身上蓋孔雀寶石綠風袍,烏髮披垂肩前,雪膚凝脂,鳳目閉着還能飛挑嫵媚,睫毛如蝶翅顫振,真是半睡半醒的天真嬌態,美不可方物。
但那麼撩人心絃的景,眨眼就沒了。
王麟道聲得罪,已經跳下車來,看安鵠目眩神迷的模樣,神情不禁有些倨傲,“我看車中並無異樣,要不安大人再上去瞧多一眼?”
安鵠聽得出王麟暗諷,立刻回神,想想那車裡確實無他人,但對車中人道,“娘娘恕罪,我等也是無奈,可以走了。”
蘭生卻再沒出聲,由無果催馬,車輪轉得飛快,拐出街道。
安鵠望着車影消失,卻再度愣起神來。哪裡不對呢?據他所知,蘭生不時回孃家探望,尤其大國師病後,一住數日也是常有的事。當然,出嫁的女子頻繁往來孃家,並不很妥當,不過六皇子在北關,奇妃隨皇帝南巡,太后心腸軟,導致六皇子妃與衆不同。只是,昨夜今早,感覺太巧了些。蘭生的孃親,也是他的師母,東海夫人,對於筮術之精道是聞名遐邇。正逢六皇子回都,太子因病正好一睡不起,怎麼看都可疑。
“王都尉,你確定看仔細了嗎?”門簾一開一合眨眼間,他現在想想,自己並沒有看得那麼仔細。
王麟哈笑,霸王脾氣來了,“安鵠,你小子別以爲官階比我高,就真能竄我頭上來。我怕你個鳥!大不了辭官回家,好吃好喝好日子過過。”什麼玩意兒!“我沒看仔細,你難道看得很仔細?不知道自己兩隻眼珠子都快瞪掉了,恨不得一口……”
安鵠策馬追去。
王麟頓然張口結舌,半晌後就罵,“有毛病!我就算喜歡美人,得先顧着自己的小命。”
“大人,咱跟不跟?”手下問。
王麟低咒熊奶奶,“怎麼不跟?跟啊!救六皇子妃免遭狼咬,比抓沒影的兇徒強得多。兄弟們,跟着我升官發財啊。”說完,動作很利落上了馬。
出了不過兩條街,王麟追上了安鵠,安鵠追上了蘭生,馬車再次停下。但這回,六皇子妃的聲音已不是慵懶悅耳,而有着火氣。
“安大人忘了看車底,還是車頂?”有完沒完?
王麟噗地一聲笑,這六皇子妃要不是六皇子妃,那就太對他胃口了,又辣又脆。
安鵠的臉上可沒有笑容,“剛纔有一處看漏,請子妃娘娘移步車下,如此也好查個清楚。這一切都是爲了太子殿下,想來娘娘也願意幫我們找到兇徒。”
笑聲清鈴一般傳出,“安大人說好話都不會,你兩番要搜本妃的車,不是要本妃幫你找什麼兇徒,分明是懷疑本妃車上藏了兇徒,或者懷疑本妃就是兇徒。”
安鵠神情陰沉不動,“下官絕無惡意,若真從娘娘的車駕中找出可疑,娘娘也必定是情勢所迫,逼不得已。”
“安大人,拜託你說慢點,別咬了舌頭。除了你說得兩種,本妃這時也有可能讓人拿刀頂着背,還有可能讓人栽贓陷害,總之各種可能。不過,安大人相信本妃,卻非人人相信,看來本妃要證實自己清白,只有下車了。”車簾掀上,白皙到透明的美麗容顏,那雙璨媚的鳳目流轉,寶石綠的長袍,孔雀羽的裙曳,比陽光更早,成爲灰淡清晨中的第一道光。
蘭生下得車來,雖然面帶微笑,卻令人覺得清遠,“安大人這回還是親自上車看吧,不然又不放心。再攔本妃第三回,就算本妃脾氣好,也定要跟大人計較計較,哪怕到太子那兒去說理。”
安鵠一言不發,上車去了。
王麟發覺蘭生不時抹額,不禁奇怪,日頭還沒出來,她就有那麼熱嗎?他自然不知,她經歷一場戰鬥,不但筋疲力盡,還導致小傷變棘手,能撐到現在看似如常,多虧霍國和他的貂鼠。
至於安鵠,離明白還遠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