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正不是第一次過潼關。
但長途鐵路還是第一次。他過去歷次經過潼關,都是騎馬或乘車。鐵路的長途旅行對他來說還是很稀罕。
鐵路大規模的鋪設,是在熙宗駕崩之後,那時候王中正已經是宮中柱石,須臾不可或離。儘管如今京師小民都能乘車遊歷泰嶽、華山,一月之內跑遍江南、關西、河北,但王中正就只能窩在京城裡面,把守住皇城。
終於,在他壽數將盡的時候,他終於得以離開京師,奔赴陝西,宛如脫出鳥籠。
多走走,多看看。
這是臨行前韓岡給他提的建議。
陝西的現狀,故地的變遷,趁着精力尚足,都可以走一走看一看。
王中正接受了韓岡的建議,一路向西,也一路看過去。
經過了潼關,就算是進入了關西。
僅僅是經過了舊時關隘,列車從新修的大型棱堡外駛過,甚至連空氣都讓人感覺不一樣了。
如果要王中正說潼關東西兩側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那一定就是天空的顏色。如果要王中正說關西與京師有什麼相似的地方的話,那一定也是天空的顏色。
延州是國中最早大規模利用石炭的城市。二三十年前,即使是京師,家中炊事都是以木炭、柴草爲燃料,只有延州,因爲石炭使用過多,使得城池上空總是蒙着一層霧霾。
如今京師同樣是整天濃煙滾滾,數以百千家工廠、工坊大量使用石炭,甚至超過京中百萬軍民的使用量,使得天上雨水落到地上都是黑色,更不是過去的延州能比得上了。
王中正倒不是想做這個比較,只是他近十年來都在京師,早已習慣了污濁的空氣,當他一路西來,離開京師之後,京西路上各州,包括西京洛陽,儘管民間都在使用石炭,可相形之下,比起京師都顯得是山清水秀,空氣清新,這讓他反而有些不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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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在穿過潼關之後,陝州、京兆,都能看見一根根高聳的煙囪,向天空中噴吐着濃濃的黑煙。王中正嗅着空氣中熟悉的氣味,反而在列車上睡得更加安穩一點了。
工業亦是中國命脈,而重工業,則是命脈中的命脈。
王中正回想起韓岡當初的隻言片語,最初的感想卻是韓岡是什麼時候開始,經常用中國來取代大宋、皇宋?可能是從十年前開始,但近兩年越來越多,只要能不用宋字,就乾脆徹底的不用。
至於這一整句話的意義,王中正相信了——他當然會相信韓岡,布衣釋褐十年便爲相,這個奇蹟過去並非沒有,但一手創出了幾千年未有的大變局,這樣的人,他說的每一句話,王中正都會先選擇相信。只是他對此,並沒有太深的體會。京師北面的一座座工廠,他從來都沒有進去過。
王中正一直到了關西之後,才第一次走進大型的重工業工廠。
他在馮從義的陪同下走進了長安北部的工業區,才感覺到韓岡那堅定不移的信心是從何而來。
馮從義是在京兆府的車站迎接王中正的。
馮從義名義上已經是入繼韓家,在官中的譜牒上,也是以韓從義爲名。不過實際上,他還是以本名行於世。
他入繼韓家,只是爲了幫韓岡侍養雙親,免得韓岡遭受不孝之譏。韓千六夫婦不願離開關西故土,而韓岡又不能棄職,在沒有其他兄弟侍奉父母的情況下,讓馮從義成爲韓家的養子就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自古忠孝並論,文臣不孝父母,等同於不忠天子,就是一絕大的把柄。
不過王中正知道,韓岡讓其父收馮從義爲養子,付出了多大的代價。那是能讓富有天下的皇帝,都爲之咋舌的鉅額財富。
馮從義雖是大名鼎鼎的當世陶朱,但順豐行、平安號等商社,以及諸多工廠、田地,都是韓家的產業,馮從義只是經營者,不是所有者。而他入繼之後,將名正言順地將韓家的產業分割走一半。
韓岡爲權相,爲儒宗,世間多少雙眼睛在盯着他。要是他日後在家產上分割不均,弄得馮從義離心離德,絕少不了攻擊和閒話。依王中正對韓岡的瞭解,他肯定不會在錢財上太計較。
因而王中正下車後看見馮從義,即使並沒有夕陽從其身後照射過來,也還是彷彿在馮從義身周看見一圈炫眼的金邊。
“從義拜見希烈公。”
馮從義一看見王中正,就深深一揖。這讓王中正的自尊心得到了充分得滿足。王中正是兩鎮節度,在關西也頗有聲望,一路過來都受到了當地官員禮敬,但那些官吏終究不是宰相的弟弟。
王中正一把扶起了馮從義,哈哈笑道,“馮四,你財神爺的禮數我可受不住。”他拉起馮從義的手,“我自告病後,就只想着悠閒度日。可是想要悠閒,阿堵物可少不了。別家神明可以不理,財神爺肯定是不能得罪的。”
王中正善於聚斂之術,名下的產業不少,在京畿都有幾處田莊。但他家產真正的大頭,還是放在他曾經戰鬥過的地方。
這世上沒有多少人知道,他也是雍秦商會的成員,只是屬於不公開、不與會的那一撥——有許多世家、官員,都是讓自己的親族來加入,但王中正,幼時被迫入宮,使得他寧可讓馮從義代理,也不會相信自己的親族。
在馮從義的引領下,王中正參觀了自己參股的幾座大型工廠。
十年前,機械廠的原址上還是一片荒涼,十幾平方里的沙土地上滿是大大小小的石子,只有淺淺的草叢,一簇簇地在這裡艱難的生長着。沒有田地,沒有村莊,看不見人煙,對於耕作,這一片土地毫無價值。
但十年前的冬天,一條鐵路從京兆府連通過來,一座座簡陋的房屋出現在這裡,伴隨着成百上千的工人,長安水泥廠的水泥窯首先拔地而起,緊接着是長安鐵件廠,然後是長安機械廠。
十年之後的今天,舊日簡陋的窩棚變成了一棟棟整齊排列的三層紅磚建築,兩尺寬三尺高的窗戶一扇扇地嵌在外牆上,彷彿蜂巢。幾家工廠的廠區也擴大到佔滿了整片沙土地,一座座配套的小型工廠在周圍星羅棋佈。
每一天一輛輛滿載着成品的列車從廠區鐵路駛出,然後帶着更多的原材料沿着鐵路回來。巨大的工業體彷彿一隻怪獸,不斷吞下礦石、生鐵、煤炭等原材料,再排出市面上渴求的工業品。
寬敞的廠房宛如車站站臺一般深長,十一座熔煉爐如同巨柱一般排列着,每一座熔煉爐前都有一具巨大的蒸汽氣錘。一條軌道從廠房中穿過,運來了原料,運走了成品。
這裡是鐵件廠配套的冶煉車間。一塊塊生鐵錠在這裡被送進爐膛,加熱熔融,冶煉工將之取出後,又由鍛工操作着巨大的氣錘,反覆捶打着鐵塊。
數百斤重的錘頭被蒸汽機緩緩吊起,又猛地砸下。鋼花飛濺,只有身穿厚皮圍裙,手戴石棉手套,臉上還有鐵皮面罩的鍛工才能無視。
氣錘的敲擊聲宛如洪鐘,十一具鐵錘此起彼伏,百鍊鋼就在這一次次的鍛打和灼燒中逐漸成型。
馮從義在嘈雜聲中,附耳對王中正道,“過去鐵器廠的大型鍛錘,都只能使用水力。風力都不行,因爲不穩定。如今有了蒸汽機,就不必一定要把工廠建在河邊上了。”
馮從義帶着自豪向王中正介紹着鐵器廠的成果,王中正視線在車間內工人身上帶過,高熱而又嘈雜的環境,每天大量的體力消耗,在這裡工作的工人,壽命決然長不了。
不過王中正對此並不關心,即使他知道,在工廠中每年都有許多事故死亡的案例,但這些工廠,是在爲他賺錢。
僅僅是這一座冶煉車間,每一次氣錘的重擊,對他來說,也許就是一枚小錢叮噹落袋。
長安鐵器廠,長安機械廠,長安水泥廠,都是京兆府境內相應行業排在第一的工廠,也都是王中正參股的工廠。
關西的許多工廠、礦山,由於建造和開發的成本太高,都是在雍秦商會內部招募投資者,絕大多數投資目的都是爲了紅利,經營者所佔的股權比例雖小,卻能穩穩地控制住工廠、礦山。
但只要能夠拿到錢,王中正也不會去操心廠礦的經營。他一向有自知之明,在陝西時,不去與種諤、張玉爭權,在隴右時,一切都交給王韶、韓岡,選對了投資對象,坐着拿乾股分紅,這就是他一路發家的秘訣。
在他看來,三家工廠給錢及時,那麼工人死活也沒必要太放在心上。更何況,務農的生活同樣摧殘人,細論起壽數,也不比工人長到哪裡去。
從工廠參觀過來,王中正精神尚好,馮從義本猶豫着要不要繼續下面的行程,看見王中正的樣子,就放下信,繼續領着他去參觀了當地雍秦商會分會捐款開辦的中學校。
中學校裡面多是十二到十五的少年,王中正抵達時,正好看見幾十名學生正在寬闊的操場上列隊前行。
王中正心中一陣訝異,那分明是軍陣。
“養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可惜國子監中,就只教了一半。”田高是田腴之子,是根正苗紅的氣學子弟,帶着王、馮二人蔘觀時說起國子監來,他就免不了暴露出一些心結來,“但在我橫渠書院的分院、下院中,卻是一樣不缺,不過應時勢變異,而做了一定的調整。以求德、智、體三全。”
以王中正對氣學學制的瞭解,一名學生能夠從中學順利畢業,至少可以做一個合格的糧秣官了。若是德智體三全,稍加歷練後,說不定就能獨當一面。普通去處,如此纔是也是很少而這樣的人才,在關西卻是源源不斷地被培養出來。 Wωω.T Tκan.c o
出於對學校的尊重,王中正是在學校外下了馬車,這時一路走回來,上車時還要伴當和馮從義扶了一把。
一下午的參觀讓王中正有些累,半天沒有說話。
等到精神稍微恢復了一點,他突然說道,“我出京前,太后曾經召見過我一次,最後問了這麼一句話。”
王中正停了一下,馮從義很識趣地接話道,“不知太后問了什麼?”
王中正扯了一下嘴角,笑了一笑,“太后指着殿上,問我說,‘依太尉平日所見,兩位相公是否有意此處?’”
馮從義淺淺地笑了起來,彷彿王中正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太尉是怎麼回的?”
馮從義道,“我當時說,‘如果陛下問章相,臣不敢做答。若是韓相,臣以爲,他是不屑爲之。’”
馮從義揚起雙眉,“難道現在太尉的想法變了?”
王中正慨然道,“今日觀諸廠,感觸尤深。我素知玉昆相公心懷天下,今日一見,更知其心絕非區區一隅之地能夠侷限。皇宋地域雖廣達萬里,但玉昆相公想的卻是千秋萬載之功業。既然如此,又豈是會爲了一家一姓,何況,相公要回來了。”
王中正眼神一下變得犀利起來,韓岡在京中時對他說的話是真是假,他一直想要弄清楚。
從今天參觀到的皮毛來推斷,關西的實力遠比外人知曉的要大得多。韓岡即使離京回鄉,只憑關西的潛力,也能將京師的任何變故翻盤。對韓岡回鄉的基礎不再懷疑,剩下的,就是辨析真僞了。
韓岡既然能對一個外人說,那麼,親兄弟也不會不說。
馮從義點着頭,“是的,家兄是要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