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人,這算不算自污?”
吃過飯,韓岡一家人依着慣例,坐在一起說着日常的閒話。
馮從義早就出去了,依照韓岡的吩咐去呼朋喚友。日常起居的內廳中,只有自家人在一起。
聽到王旖的問題,正在做針線活的周南、素心和雲孃的手都停了,擡頭看韓岡。家裡的主人突然說不要做宰相了,做妻妾的不可能不關心。
韓岡想了一下,點點頭,“算是吧,日後天子的確是不用擔心了,爲夫也不用愁有人還能用這個理由來跟我過不去。”
王翦領軍出外前要求田問舍,這就是自污。近一點的郭逵,以貪好財貨著稱,相比起清貞自守的狄青,可是要讓人放心多了。
這是武將,而文臣自污,也有蕭何的例子。
黥布叛亂,漢高祖領軍在外征討,蕭何留守長安。劉邦多次遣使回京探問蕭何近況,都是回報道,“爲上在軍,撫勉百姓,悉所有佐軍,如陳豨時。”蕭何如此盡職盡責,劉邦卻一次次派人回問,最終有一個幕僚點破了其中的緣由:“上所謂數問君,畏君傾動關中”,並說蕭何“君滅族不久矣”。
蕭何一聽立刻改了做事的方針,依照幕僚的建議,多方侵佔民田以自污。以至於劉邦回京後,數千百姓當道遞上訴狀,控訴蕭何的罪行。但劉邦對此的反應卻是“上乃大悅”。
臣子之所以要自污,就是要釋君王之疑。臣子手中的權力越大,名望越高,就越會招來君王的猜忌,深怕長此以往將無法控制這位臣子。
韓岡的名望、功勞、能力還有年紀,早就引起了皇帝的猜忌之心,只是他一直設法讓自己無法替代,並牢牢抓住了趙頊的弱點,讓自己留在了京城,可即便如此,還是難以獲得與功勞相匹配的地位。現在因爲種種緣由,進出西府,太上皇后又信賴有加,但等到日後天子親政,免不了要舊話重提。絕不會繼續重用韓岡。
而今日韓岡立下的這個賭約,等於是刻意製造了一個把柄交了出去,若日後韓岡不應賭約,名聲一毀,也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的確有些相似。
但這並非韓岡的初衷,只能算是附帶的效果。
他是要靠殺氣騰騰的舉動,震懾一干羣小,從不是想要用“自污”的方式來堵住對手的攻擊,那樣完全不合他的性格。不過若是讓人這樣想也不錯,這樣的自污,總比硬是潑自己一身髒水要好。
韓岡要宣揚其學,就必須擁有一個好名聲,不僅是在民間,在士林和官場也得如此,光靠種痘法是不夠的。
韓岡過往的表現,能救時事、不好權位,都可算是好名聲,如果想要在保持這個名聲上進行自污,本來就是有極大的難度。現在跟蔡京打了一個賭,倒是全給解決了。
只是沒想到,親近如王旖,卻還是認爲自己是自污。
不同人的眼中,對韓岡賭約的看法是不一樣的。越是瞭解韓岡,越是不會認爲他是因一時之氣而跟蔡京打賭。而從一般的情理來想,除了自污,也沒有太多的可能性了。
韓岡想想,覺得可能是自己在家裡表現得太和氣了,對兒女又寵縱,就是明知道自己在朝堂上的表現,也沒有那個切身體會。
有時候,家人反而不如對手和同僚更加了解自己。韓岡可以確定,至少蔡確和章惇都不會這樣認爲。曾布、薛向也不會覺得他韓岡會是個願意委曲求全的人。
只是聽到韓岡如此承認,王旖就展顏笑道,“官人這樣也好,日日操心,最後還要給官家猜忌,這又是何苦。當初爹爹做宰相的時候,娘天天都在嘆氣,都是在說這個官兒有什麼好做的,每每被人罵。最後還是在金陵做官時最是舒心。”
“姐姐說得是。現在官人能經常依時回家,比過去忙忙碌碌的時候要好多了。”
“官人若是做了宰相,就又要理政,又要治學,連個喘氣的時間都沒了。官人現在這樣最好,沒必要那麼辛苦。”
“嗯,三哥哥之前在河東那麼久,該休息休息了。”
妻妾們一個個過來安慰韓岡,難得丈夫在外面有些不順心,當然要好生地撫慰一下。
溫香軟玉環繞,韓岡忽然覺得這樣的感覺其實也不賴。
本想提早享受一下夜色,一名侍女突然拿着一封短箋過來,交給韓岡,“宣徽。這是章樞密府上剛剛送來的,韓管家讓奴婢把這信送進來。還說人就在外院候着,正等宣徽的回覆。”
“章子厚送來的?”
韓岡皺着眉看了下這封信的正反面,不得不起身,跟妻妾們說了一下,去了外院的書房。
就着書房的燈火,韓岡拆開章惇的親筆短信,掃了兩眼就看完了。提拔就寫了一個回帖,對章家的親信道:“去回覆樞密,就說韓岡無異議,承情了。”
一個說的是最新的軍情,高麗王都陷落,國王王徽一家都落到了遼人的手中,高麗的形勢正往最壞的情況下變化。看章惇信箋上所寫的時間,這是二十天前發生的事,在失去了王都之後,現在的局面只會更壞。楊從先和金悌這一次去高麗,所要冒得風險也是直線上升。
不過章惇也說了他的意見,韓岡也不覺得要反對。本來也是在預計之中——儘管是最壞的一種可能——不能因爲這個變化,就改變預定的計劃。大宋需要高麗牽制遼國,也需要有膽略的武將統領水師,楊從先到底能不能脫穎而出,就看他這一回的表現。
而章惇在短信中說得另一件是就隱晦了一點,說的是樞密院都承旨一職的新人選。
樞密院都承旨,是樞密院屬官之首,掌承接、傳宣機要密命,通領樞密院庶務。皇帝御便殿,或是遇上外國使者上殿,要在旁侍立。檢閱、考試禁衛軍技藝,也是在皇帝身邊負責彙報、承旨。同時更是擁有人事大權,樞密院中的主事以下吏員,他們考覈、升遷和黜責,都在樞密院都承旨的權利範圍。
此外,羣牧使一般也是樞密院都承旨來兼任。當年韓岡在羣牧司任同羣牧使的時候,兼任羣牧使的韓縝正坐在樞密院都承旨的位置上。
這個職位,可以說是位高權重,政事堂中與其相對的職位,是中書五房檢正公事。
兩個位置,一東一西,總管兩府內外庶務和低層人事。其重要性自不必說,都是要侍制以上官纔有資格去做。
這也是爲數不多的幾個通向宰執之路的重要關口。就任此職,前面的道路就會陡然開闊,甚至是一路暢通。權知開封府、御史中丞、翰林學士、三司使,都是類似的職位。
不過樞密院都承旨的情況近年來有些例外。趙頊喜歡任用親信,他曾任用屬於國戚的李評爲都承旨,這是真宗將承旨改爲都承旨以來,武官第一次領有此職。李評之後,又復爲文臣。但元豐三年,趙頊再次從橫班中提拔了一名武官張誠一爲都承旨,而這項任命一直延續至今。
之前因爲對遼的戰事,需要樞密院保持穩定,所以沒動張誠一的位子,但現在可以騰出手來了,都是文官的樞密使們,哪個也不想看到一名武夫佔據如此重要的職位。
朝堂上的好位置就那麼多,武夫多佔一個,文官就要少一個,這麼能行?正好坐在殿上的又不是那個強勢的趙頊,只是婦人孺子而已。
章惇突兀地提到這件事,其用意沒明說,但韓岡心照不宣。他幫着解決了章惇的大麻煩,章惇那邊理所當然的要給予回報。
不過拿這個位置出來做回報,韓岡就有些頭疼了。
沈括估計是不可能了。雖然在軍事上,他很有些見地。但章惇從來不待見沈括,提他的名字,只會給自己苦臉看。沈括的資歷足夠,現在就是被提拔進西府都不足爲奇,用他爲樞密院都承旨,也是有些委屈了。
而且章惇在信中還提到了西事。多多少少已經表明了他的態度。
這想要用權發遣甘涼路經略使遊師雄。
但遊師雄的問題,是他的資歷還不夠高,還沒拿到侍制的頭銜。而要想讓遊師雄名正言順地得授侍制,只要將王舜臣平定西域的功勞提上來就夠了。
從天子在南郊祭典上發病時開始,朝廷內外大事小事一直不斷,西域都成了被遺忘的角落。要不是王舜臣領軍有方,遊師雄在後籌劃支援,大宋立國以來的第一次的西征,基本上就得以失敗而告終了。以此爲憑,一個侍制還是不難的。
但韓岡要對外展示自己力量,有一個沈括就足夠。前面已經有了一個蘇頌,現在韓岡還打算重啓制舉,遊師雄再進來有些太過頭了。遊師雄進來了,那沈括怎麼辦?
在氣學上有許多事,遊師雄幫不了忙,而沈括可以。這就是韓岡爲什麼只想讓沈括進來,而寧可將更加可以信重的遊師雄放在邊疆。
要是有人能同時兼有兩人的優點就好了,韓岡想着。可除此之外,他真的就沒別人可用。
廣西的蘇子元不論是地位還是資歷都差了許多。而且他還是韓岡的姻親,又沒有進士身份,他能穩當當地坐鎮邕州,一部分是靠輔佐韓岡收復邕州、平定交趾的軍功,另一部分就是靠蘇緘的遺愛。
邕州現如今的情況很好,尤其是農業的發展上,更是出色。
在南征之前,明明雨量充沛,又靠着左右江,可田地卻都是一片片的旱田。但從韓岡開始屯田時起,利用交趾戰俘大辟溝渠,改造田地,就是在韓岡離開之後,類似的工程也沒有停下來過,而且隨着中原農耕機具的大量使用,當地農民耕種的難度也在降低。廣西這兩年的大量稻米外運,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廣西正處在飛躍發展的關頭上,而邕州又是其中的關鍵。如果能延續這個勢頭,隨着時間的發展,遲早能成爲不遜於江南諸路的魚米之鄉。蘇子元的位置現在不宜輕動。
沈括和遊師雄。
一時間,韓岡猶豫了,還真是難以取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