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百戰功成,想不到還是緣慳一面。”趙頊擡手推開當面的數支柳條,“朕是皇帝,可想見一次臣子卻是這麼難。好個韓岡,爲個解試,竟然連上京詣闕的機會都推了。面承清光難道還比不過一個貢生資格?”
王韶心中一驚,擡頭向前望了一眼,倒是沒在天子的側臉上看到有何不快的神情。
御苑之中草木森森,冠蓋如傘,遮擋了午後的豔陽。
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
雖非江南,但一道白玉欄杆圍起了數畝的小湖,蓮葉覆蓋了半個湖面,清風徐徐,碧綠的荷葉竟也波浪起伏起來。
君臣二人行走在清風之中,趙頊繼續說着:“說起朕自登基以來,自問可算是勤政。沒有見過一面的朝官,除了廣南兩路的幾個知州以外,也就韓岡一人了。”
“韓岡爲人剛直,不願受非分之賞。”
“他的脾性,朕也知道。”趙頊點了點頭,道:“橫山縱勝,亦不願居功受賞。當着宰相的面如此說話,世間當真沒有幾個。拯危阻敵,孤身平叛,這樣的功勞都放下了,更是隻有一人。”
“也有小人說韓岡如此是沽名釣譽。”
“那就多給朕幾個同樣沽名釣譽的……朕手邊正缺這樣的人呢。”趙頊笑笑,帶着王韶走到了一座小橋上,手扶欄杆,“朕雖是看重韓岡,不過若他與卿家一同上京,朕最多也只能給他一個參加禮部試的資格。非是朕吝嗇,實是韓岡功績雖著,可文名不彰。一個進士出身雖不算多重,但也不便賜於他。惹來議論,更對他日後立於朝中不利。朕可是想着將來要大用他的,若是有了污名,那可就不好辦了。”
王韶看着身前消瘦背影,心中一驚。雖然他早知趙頊對韓岡很是看重,但聽到這番話,還是心中驚訝不已。但趙頊的話,也是王韶對韓岡的看法:“以韓岡之才,一榜進士當是易如反掌。如若是詩賦以取士,或許還有待商榷。但論起經義策問,他已是出類拔萃。其人之才,不僅僅是治政用兵。”
“其實若有治政用兵的經濟,學問稍遜其實也無妨。就如薛向,他沒有一個出身,但還不是做到了一路監司,乃至現在的三司使?熙河所用,在朝中,也多得薛向悉力營辦。”趙頊頓了一下,“就是沒出身,也是一樣能爲朝中重臣。”
“但以韓玉昆的年紀和官品,他怎麼可能只想着一路之地,三司之職,而不想着身列宰執班中?”王韶暗自想着,卻沒有說出來。
“還記得王卿五年前獻上的平戎策。”趙頊迴轉身,同時也轉過了話題,“‘夏人比年攻青唐,不能克,萬一克之,必並兵南向,大掠秦、渭之間,牧馬於蘭、會,斷古渭境,盡服南山生羌,西築武勝,遣兵時掠洮、河,則隴、蜀諸郡當盡驚擾’。”
想不到趙頊竟然還能記得當年獻上的《平戎策》中的內容,但時過境遷,“如今陛下已經不用擔心了。”王韶微一躬身,充滿驕傲地對趙頊說道。
“乃是卿家之力。”趙頊讚許地點着頭,“‘西夏可取。欲取西夏,當先復河湟,則夏人有腹背受敵之憂。’如今木徵就擒,董氈亦將降伏。斷西賊右臂之勢已成,就不知何日才能直搗腹心……”
“陛下……”王韶臉色微變,急忙道:“河州大戰雖勝,但如今秦鳳倉囤已然一空,熙河也須休養生息數載才能自給自足,實在不是向靈夏用兵的時候。”
“這朕也知道,滅國之戰非是等閒。朕也不會急於一時,多少還有幾年的準備。”趙頊憑欄而望,落在一瓣殘荷上的視線,看着的卻是數千裡外的金戈鐵馬,“二十萬不成,六十萬難道還不行嗎?”
戰國時西秦滅楚之戰。始皇徵詢老將王翦,若以他爲將,滅楚須兵幾何。王翦的回答是六十萬。這個數字,幾乎是秦國的舉國之兵。所以始皇,用了另一個只要二十萬兵的將領。但用兵不是購物,價廉者中選。楚國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二十萬秦軍伐楚,便是大敗而歸。最後還是按照了王翦的要求,動員了整整六十萬,方纔滅亡了楚國。
因爲新法順利推行的緣故,趙頊對大宋的國力有着足夠的信心。國庫中的倉儲,已經不復趙頊剛剛登基時,讓他手腳冰涼的空曠。只要再等幾年,就能籌備起足夠平滅西夏的人力物力和財力。
“朕今年不過才二十有三,幾年時間,還是等得起……屆時,也少不了要用到卿家的時候。”
王韶深深一彎腰:“臣當效死。”
“效死就不必了,朕還等着卿家如今次一般,讓朕能在紫宸殿上受羣臣朝賀呢……”
君臣二人繼續在荷塘邊漫步。趙頊居前,聽着王韶說着些河湟的奇聞軼事,不時還追問着兩句。
李舜舉這時匆匆而來,神色凝重地向趙頊遞上了一份奏報。
趙頊接過來展開一看,神色也變得沉重起來,眉頭微蹙,輕聲自語:“天下文才十鬥,不意今日又少了一斗。”
王韶在後面看不到這份奏報上說的到底是什麼,但從趙頊自言自語中,也能猜出個大概。天下文才十鬥,能獨佔八斗的是三國時的曹子建【曹植】。而大宋國運昌盛,文運大興,才子大家,車載斗量,再無人能獨佔天下文采大半。而能當得起十一之數的,也就寥寥數人。稍作思量,其人身份便是呼之欲出。
“歐陽九風流頓盡。”王韶心中一嘆,不無悲涼。他中進士是在嘉祐二年,也正是歐陽修主考的那一科。若非歐陽修一改當時流行的險怪艱澀的文風,他說不定還中不了那個進士。
“醉翁亭中不見醉翁矣……”趙頊也黯然一嘆,將奏報遞迴給李舜舉:“贈故太子少師歐陽修爲太子太師,饋賞依宰相制。命太常禮院定其諡號。至於蔭補等事,待遺表至,再論!”
……
此時知太常禮院的是由布衣入官的常秩。歐陽修舊時與常秩最善,曾幾次三番地舉薦於他。雖然後來,因種種事端而疏離。但人去恩仇盡,過去的事,也沒必要再提。
常秩坐在公廳之中,太常禮院中的衆官坐在下首,聽着草擬諡號的太常博士李清臣道:“太師一生,於教化治道爲最多。下官按諡法,道德博聞曰文,當諡之以‘文’。”
“文……”以文臣來說,諡號中得了這個字,已經是了不得褒獎了。常秩想了想,問道:“過往諡‘文’者,是爲何人?”
李清臣早已命人查過資料,答道:“國朝諡‘文’者,楊億一人而已。唐時諡‘文’者,則有韓愈、李翱、權德輿、孫狄。”
“韓退之倒也罷了。但楊億、李翱、權德輿、孫狄之輩,如何比得了歐陽永叔?”
“不當用‘文’字嗎?”被人否定,李清臣心頭不快,“敢問知院欲諡之何字?”
“永叔爲天下文宗,‘文’之一字,當仁不讓,不可改易!然永叔平生好諫諍,所謂‘智質有理’,當加一‘獻’字,爲‘文獻’。”
“文獻迭犯廟諡,不可用!”李清臣立刻否定道。
“若獻字不可用,則加一‘忠’字,爲文忠。”常秩似是早有定見,前面被否定掉便立刻提出了另一個方案,“永叔嘗參天下政事,曾進言仁宗,乞早日下詔立皇子,使有明名定分,以安人心。及英宗大行,今上即皇帝位。永叔兩預定策之謀,有安定社稷之功。又曾和裕內外,周旋於兩宮間,迄於英宗之視政。按諡法,‘危身奉上’爲忠。”
“且永叔天性正直,心誠洞達。爲人明白無所欺隱,不肯曲意順俗,以自求穩便安好。論列是非曲直,分別賢愚不肖,從不避人之怨誹詛疾。忘身履危,以爲朝廷立事。‘廉方公正’爲忠,這四個字,永叔也是當得起的。”
“諡者,行之跡也;號者,表之功也。永叔一生,道德博聞,危身奉上,廉方公正,這都是有的。諡永叔爲文忠,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常秩是歐陽修舊友,說得又甚爲有理,衆官點頭之餘,都看向了李清臣。李清臣起身行禮,“不改於文而加之以忠,議者之盡也。清臣豈敢不從!”
歐陽修一代大家,如今天下文士,多以其爲宗。不過他雖爲三朝重臣,但一生卻從沒有站對過一次,最後落得一身謗言,聲名喪盡。僻居遠州數載,直至今日,才又回到世人的心中。
當教坊司的花魁們,開始唱起“清晨簾幕卷輕霜。呵手試梅妝。都緣自有離恨,故畫作遠山長”的時候,王安石也聽到太常禮院給歐陽修定下的諡號,爲故友長嘆之後,也不免黯然,“今日永叔得諡文忠,不知後人如何諡我……”
曾佈道:“相公匡扶今上,一掃大宋數世積弊。百年之後,何愁不得美諡?!”
“算了!”王安石灑脫地笑道,“死後萬事皆空。授以何諡,那是他人之事。吾輩論事,只在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