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國僞帝當真是要封工匠王爵?”
廳中的幕僚,或不解,或羨慕,或嫉妒,或冷嘲,反應不一而足。
衆人的態度盡收眼底,呂惠卿點頭,“千真萬確。”
呂惠卿收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並不比別人遲到哪裡,一開始他還以爲是說書人說《九域》時改編出來的故事,隨後在口耳相傳中,以訛傳訛地變成了驚動天下的謠言。直到數日後,他方纔知道這竟然是事實,耶律乙辛不惜王爵之賞,用以招攬能工巧匠。
這其中有傳播距離太遠導致了信息扭曲了緣故,呂惠卿怎麼也不可能相信耶律乙辛會封出一字並肩王這種玩意兒,另一方面,也是呂惠卿不相信堂堂一國之君,會輕忽君子,任用小人,把工匠置於儒生之上。
不過面對一名竊國大盜,世人可以說他品性,卻不能說他的眼光。尤其是在他的統治下,大遼的勢力日漸擴張,滅高麗,滅日本,國勢昌盛,若不是大宋的國力,也在同步增長,遼主早就觀兵開封府。
遼國能大舉擴張,依靠的是甲堅兵利。而這一切,都是從大宋這裡學來,從韓岡手中學來,即使呂惠卿一貫敵視韓岡,也無顏否認這一點。
但耶律乙辛如此重視老對手,這讓呂惠卿心中未免泛起一陣酸味。
二十年前韓岡不過區區一措大,現在卻已經高居朝堂之上。
他所主張的氣學,也是自成一體。張載留下氣學已經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韓岡的氣學。如果剝下儒家的外皮,下面的完全是匠人、農人之學,講究着技近乎道,卻把根本都拋棄了。
留下了心浮氣躁的幕僚們,呂惠卿離開了公廳,返身往後院走去。
冷靜下來之後,呂惠卿卻不覺得耶律乙辛的選擇錯了。
遼國一貫棄儒如敝屣,也不聞其國事因此而衰頹。五季之時,早有人喊出了“天子者,兵強馬壯爲之”。
得天下也好,坐天下也好,並不是一定非儒不可。
文景治世,治國的是黃老之說,漢武獨尊儒術,天下戶口減半。漢宣帝說漢家制度是“王霸道雜輔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
到了後漢,圖讖成了儒門顯學,放在如今,儒林之中若有誰主張圖讖之學,絕無其容身之地。
名義上呂惠卿也是當世大儒之一,新學學子皆從其學,但實際上,他對儒學並沒有那麼大的堅持。真正的儒生,早就不存在了。當今大儒,無不是拿聖人之言證一己之見,當真孔子復生,怕也是被打成異類。
儒門千年來一變再變,前日爲顯學,今日爲異端,哪個纔是真正的儒家?
二程那邊,會說衆論皆有失,皓首窮經不若窮究道德性命,以明其理。韓岡會說,聖道邈不可及,需要不斷追索,日漸日新,才能近於聖人之道,而如何追索,就要靠格物致知了。
“耶律乙辛這是在幫韓岡嗎?”
呂耆卿跟在呂惠卿的身後,不解地問道。
呂惠卿搖頭,“耶律乙辛只會恨韓三不死,幫他作甚?”
“那是不是離間之計,讓朝廷提防工匠……朝廷中必有人會上當。”
呂惠卿聞言失笑,他這兄弟異想天開慣了,想得太曲折,哪裡有人會這麼糊塗?當年張元吳昊投党項,得了偌大的富貴,引得陝西人心浮動,可沒人說將落第的士人都抓起來砍了。
現在就把國中的能工巧匠都管束起來,這是幫遼國大忙。
被呂惠卿的連續否定,呂耆卿也不猜了,隨着呂惠卿慢慢走,問道,“不知朝廷會怎麼樣處置?是提高懸賞嗎?”
“耶律乙辛敢做,是他不怕有人反對他,自家的產業,想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韓三就是想要多拿出點好處,朝廷上都會有人非議,他總不能拿出朝官或大使臣給人。”
呂耆卿搖頭。
莫說韓岡給不了,就是他當真拿出了升朝官和大使臣的官位賞人,也肯定比不上一個郡王。
“那他怎麼做?”
“什麼都不用做,等到遼人打上門來,自然不會有人再攔着他了。”
“或許此事正如韓岡所願。”呂耆卿低聲道,“耶律乙辛遠在萬里之外,如何得知蒸汽機事?若非韓岡,又有幾人知道蒸汽機。耶律乙辛如此作爲,或許正入其彀中。”
“你想太多了。”
“或許是小弟想多了。不過如今韓岡威信日高,聲望日隆,日後若有變故,他想做個純臣,下面的人也不會答應了。”
呂惠卿皺起眉:“十七,慎言!”
呂耆卿笑了笑,“不過申生居內而亡,重耳在外而生。韓岡雖得太后信重,卻不免得罪了官家。如今兄長,跳出了那汪渾水,只要再等幾年,自然能回到朝堂中。”
呂惠卿搖了搖頭,他並不怎麼擔心自己的前途。
王安石在江寧府創立了金陵書院,每日教書育人,忙忙碌碌,過得好不開心。大多數的時候,新學內部的事務都交給了呂惠卿。
章惇不願意引用王安石舊年的黨羽,又與韓岡和睦相處,許多人因此而投靠了呂惠卿。皇帝的經筵上的侍講,氣學和新學各半,新學的幾位侍講中,又有一半親近呂惠卿。呂惠卿很容易便能夠通過那幾位侍講,對天子施加影響。
等到天子親政,對朝政自然會有所更易,到時候能讓他挑選來替代韓岡的臣子,又能有幾人?
當然,若是太后想做章獻,韓岡又能不要臉皮,呂惠卿倒也不在乎多等幾年。
“不說此事了。”呂惠卿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你去晉江看過了,那邊的情況怎麼樣?”
“小弟前日已經去晉江那邊看過了,不過只看了繅絲廠。章家新修的繅絲廠佔地近三十畝,招了數百工人居其中,剝繭,選繭,煮繭、繅絲、整理。成品還要抽取檢驗,一條條依序而行,生產的生絲雖不如過去收上來的最好的,但也是在上等,而且質地均勻。”呂耆卿湊到呂惠卿耳邊,低聲道,“那繅絲機說是十倍與舊機,照我看,至少二十倍。一擔繭子才擡進去,轉眼就光了。雖然章家遮着掩着不肯明說,但照小弟看來,這麼一家廠子,一天下來,沒有五百擔,也有三百擔。”
但一名工人必須要在熱氣蒸騰的廠房中站上五個時辰,不停地走動,手指還要不斷地探到開水中,將線頭挑起,這樣勞作,使得繅絲工的手指很快就會爛掉,身體也會垮掉。這樣的事,呂耆卿就不會跟呂惠卿明說了。
呂家前段時間通過前臺的人,從雍秦商會那邊拿到新式的繅絲和織造技術。
通過水力驅動機器來繅絲,但繅絲還要熱水,這就需要鍋爐,紡織需要動力,這就是水力。將這些集合起來,新發明的繅絲機,效率十倍於舊式的手工繅絲。紡織機的效率更是提升了十數倍。
韓岡之前用機織絲絹的技術,弄得人人心癢。之後以支持蒙學爲條件,將這個技術對外進行轉讓。當然,轉讓技術的錢還是要給的。雍秦商會爲了研究這項技術,付出的代價並不小,給錢也是應該的。
在簽約的時候,雍秦商會給這筆錢起了一個很奇怪的名字——授權金——誰給了錢,就授權他可以用新技術生產絲絹,一縣只有一家能夠得到授權。
而且在簽約的時候,雙方都約定好,只有付出了授權金的商家,才能夠使用繅絲機、織機來生產絲絹,若是有人敢於在沒有得到授權的情況下擅自仿效,則合衆共懲之。此爲專利之權。
呂惠卿並不覺得,韓岡是爲了將圖紙賣得更多一點,才約定了專利權,否則絕不會同意一縣只有一家能夠得到授權。雖然不知道韓岡到底打了什麼主意,但沒人會喜歡競爭者,也沒人會喜歡,自己費了心思、花了錢鈔,方纔得來的東西,被人輕輕鬆鬆抄了去。現在有了一個類似於行會的組織,解決這樣的問題,就簡單了許多。
呂惠卿族兄弟二十九人,中進士的只有其中七個,剩下的有的藉助家中勢力出外爲官,也有的閒居鄉里,更有的走南闖北。龍生九子,各個不同,這也是應有之理。呂耆卿一直以來都是在家中經營,呂惠卿見其無事,又覺得他有些才幹,便將設廠的事託付給他。
不過呂惠卿知道自己的這個兄弟說話時總會喜歡誇大,說是三五百擔,實際情況大概要打個對摺,甚至更多。不過西北的那些商人說,十倍於民家手工,這的確是沒有說謊。
“現在章家只愁蠶繭不足,急急地將附近的桑園也盤下來十幾處,就等下一期收繭子了。”
在過去,經營絲綢,一般都是從民間採購個人織造的綢緞——也就是所謂男耕女織的理想生活的產品——最多是採購生絲,自己家裡見織造工坊。現在就只要買蠶繭就夠了。甚至可以不用買蠶繭,自己家裡置辦桑園,用桑葉跟蠶戶定下用蠶繭還賬的協議,最後只要再貼上一些小錢,就能把所有的利益都拿到手中,而風險,則全都留給蠶戶。
呂惠卿問道,“家裡織坊的情況如何?”
“廠房已經建好了,那邊的人也過來看過了,說是沒有問題。等機器運過來、組裝好,還要把人找來訓練,再試行一段時間,確定一切完好之後,就能敞開收繭了。”
呂惠卿狀似滿意地點點頭,又道,“不過你們也要留心,不要什麼都聽人說,全都靠着雍秦商會那裡,遲早會被坑了。自己也要學,學通了,就懂得如何改進。”
“小弟當然明白,”呂耆卿忽地又笑起來,“就這麼把下金蛋的母雞給賣了,就算賣出了黃金價,也還是虧本。真不知道韓相公是怎麼想的。”
呂惠卿微微一笑,“既然韓岡他心有所求,又怎麼能不讓出部分好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