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隴西已是深秋,草木皆已枯黃,一個月前尚漫山遍野的鬱鬱蔥蔥的綠色,現在則成了山嶺間的點綴。河中渠中的流水依然潺潺,但叮叮咚咚的水聲中,也已透着縷縷寒意。開犁播種的時候快要到了,道邊田地中的雜草,已經被焚燒了一遍。王厚正騎着馬,行在黑色田地中的官道上。他身後跟着一列車隊,幾乎都是空載,拉車的挽馬頭昂足揚,步履輕快地小跑着。
王厚是奉命押運糧草去渭源堡,現在纔剛剛回返隴西【古渭】。一行車隊接近了縣城,沿路遇到的商旅和行人多有認識王韶家衙內的,立刻閃到道邊,讓着他經過。
冬日已然不遠,來往隴西的各地商旅又多了幾分,都想趕在天氣尚好的時候,爲今年的生意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城門口熙熙攘攘,王厚的車隊雖然身份不同,不過還是在城門處耽擱了一陣。
進城後,親自押了空車送去工匠營那裡檢修,王厚調轉馬頭,縱馬返回衙門。驗了牙牌,進了大門,只見兩名沒見過面的從人牽了幾匹河西駿馬,往角落處的馬廄走去。王厚與他們擦身而過,瞥眼見到其中最爲高壯的一匹黃驃馬的馬鞍上,正正方方刻着“仇讎未報”四個大字,文字用濃墨描上,底下硃紅馬鞍映襯着煞是醒目。
也是有了幾分文人習慣,王厚的視線隨馬而走,盯這幾個字多看了幾眼。只覺得字體骨肉均亭,大有顏太師之風。馬鞍一側,掛了兩支熟銅簡,看馬鞍給拉得歪倒一邊,就知道這兩支四棱銅簡分量絕然不輕。王厚眼尖,只看到銅簡的簡身上有銀光在閃,定睛瞧去赫然又是嵌了銀的四個字。
“該不會也是仇讎未報罷?”
王厚暗自思忖着,能用上肩高四尺半以上的上品戰馬,又配了朱鞍,縱還沒得到遙郡的兼官,本官也該離橫班不遠了。這個等級的軍頭,一路也沒幾人。
他隨口問着門前的司閽:“是哪家的將軍過來了?”
“是環慶的姚都監。”
“哦,原來是姚武之!”
得到提醒,王厚一下恍然,想起了傳說中在身邊所有器物上都刻下仇讎未報四個大字的那個人物。
“姚兕終於還是到了。”他邊想邊向內院裡面走去,“三種二姚,倒要看看,這二姚中的老大到底能不能跟三種比個高下。”
種家、姚家皆是西軍將門世家。姚家這一代的姚兕、姚麟,少年時起便屢立功勳,很早開始便與種家第三代中的佼佼者——種詁、種諤和種誼三人並稱,也即是所謂的三種二姚。不過在種諤飛黃騰達的現在,這個稱號,姚兕姚麟都當不起了。
走到內廳門前,因是有客在此,王厚也不便隨意入內。按着規矩讓守門的侍衛入廳通稟。過了一陣,才被招了進去。
王韶正端坐在帥椅上,多年來風霜和勞碌染白了鬢角,讓他比實際的年紀長了近十歲。但居移體養移氣,王韶身荷重任,厚積如山的氣勢,也越發的凌人了起來。
在廳中東首,一名四十不到的將領也四平八穩地正坐着。方臉細目,膚色略黑,算是端正。只是嘴角緊抿,向下彎着,拉出深深的溝壑。一張臉死板着,像是被人欠了鉅款……看他的臉色,少說也有十萬貫。這位討不回帳的債主,因爲其父死於陣上,便在身邊所有的器物上都刻下仇讎未報的標記,上陣殺敵,最是勇武無比。只看外相,姚兕的確英武不凡,不比種詁、種誼稍差,當是名副其實的名將。
姚兕見到王厚進來,便起身告辭。王韶親自送了他出帳,轉回來,王厚便把他運送糧草的任務向王韶交代清楚,繳回了令箭。
王厚順利地完成任務,王韶這個嚴父也免不了要贊上兩句。
得到父親的誇獎,王厚心中也挺是高興。笑說了兩句,他纔回頭問着:“姚武之倒是來得快,朝廷下旨纔沒幾天工夫吧,孩兒只是去渭源一趟,他怎麼就到了?”
“大概是因爲種諤吧?”王韶這已算不上是猜測,而是符合人情的事實。種諤已是三衙管軍,而二姚還只是邊疆的中層將領,他們怎麼可能會服氣?
“姚兕趕在第一個來,開戰的時候,說不得也得讓他佔個先。”王韶又說着。
王厚點了點頭。的確,姚兕行動如風,沒有半絲拖延,必然要大加酬獎。而王韶能獎勵他的,就是開戰後一個可以吃肉而不是啃骨頭的機會。
……準備開戰了。
就在一個月前,在朝堂上反覆了半年之久的爭執最終有了定論。舊有的陝西轉運使路被一分爲二。東面爲永興軍路,西面爲秦鳳路,設立轉運司,分別以長安京兆府和秦州爲治所。
在這次的區劃調整中,等於是將原本同歸一處管轄的陝西軍務後勤,從此劃分開來。緣邊四個經略安撫司,東面的鄜延、環慶歸於永興軍路轉運司,西面的秦鳳、涇原兩個經略使路的後勤轉運,則交由秦鳳路轉運司負責。
涇原經略使路的糧倉渭州,由於知州同時也是涇原經略使蔡挺的治理,幾年來政通人和,風調雨順,糧食連續豐收。加上因爲蔡挺的坐鎮,涇原從幾年前開始,西賊就已經不敢隨意涉足,這讓涇原路的軍糧損耗也減少了許多。因而州中的十幾處糧囤中的糧食,幾乎都是要滿溢出來。
而將擁有從寶雞到盩厔【今周至】這一片富庶平原、同爲關中糧倉的鳳翔府也劃給秦鳳路,其實也是表明了朝廷並不希望看到因爲今年白渠流域的大面積減產,在糧食的問題上影響到河湟戰略的順利展開。
永興軍轉運司因爲年初的慶州兵變,原本最爲富庶的白渠周邊諸縣,都成爲亟待救濟的地區,一兩年內無力再向外做出任何後勤上的幫助。但有了渭州和鳳翔府的支持,加上秦州亦是產糧區,而且軍屯的成果也十分明顯,使得王韶眼下沒有後顧之憂。
有了朝廷的支持,徹底解決河湟的時間已經定在了明年夏收前後。而今年的任務,則是翻越鳥鼠山,攻下武勝軍——也即是臨洮——將大宋對河西的控制區,擴展到洮河流域。
要與木徵直接對抗,還要防備之後可能的敵人,通遠軍眼下的兵力並不足以支持這樣的行動。所以今次動員的是秦鳳、涇原兩路的軍隊。姚兕是第一個前來報到的將領,而接下來,涇原路和秦鳳路的精兵強將也將匯聚於王韶麾下。
上萬精兵匯聚一堂,如破堤之勢,涌向猶未歸附的臨洮,讓胡馬遠竄、不敢再行窺伺。再等到明年夏收,官軍最後的一波攻勢,將如洪水一般,將不肯順服的蕃人全數淹沒,不論是木徵,還是董氈。
幾年來的辛苦,就快到了最後的時刻,成功即在眼前,王厚幻想之中已是神飛天外,過了半晌纔回過神來。王韶見怪不怪,已經低下頭去看着自己面前的公文。
王厚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看看廳內廳外,忽然奇怪地問道,“怎麼玉昆不在?”
“好像是酒場那裡出了什麼事,聽了消息,就變了臉色出去了。”王韶沒擡頭,只用筆指了指門外,“玉昆這麼久都沒回來,二哥你過去看看,到底出了何事?”
王厚答應了一聲,不敢再打擾父親的工作,輕手輕腳地出了門去。
騎上馬,帶着親衛,王厚便往城東行去。韓岡最近向王韶和高遵裕要主持並改造酒場的工作,而隴西縣城,原來的酒場就設在城東。
王厚打馬匆匆而行,但當他經過一處營區時,一片中氣十足的吼聲震耳欲聾地暴起,驚到了他胯下的馬匹。
在戰馬嘶叫聲中,王厚幾乎是滾着跳下馬,用力扯定繮繩,將驚慌中的戰馬安撫。回過頭來,他惡狠狠地看着原本是空營的地方。
營中多了一羣身穿錦襖、手持銀槍的士兵,正排着整齊的隊列,在校場上操演着陣法。這羣士兵,大約四五百人,正好是一個指揮的數目。人人身高體壯,長槍揮動如風,隊列嚴整似山嶽,行動間陣型亦是絲毫不亂,看着就知道是精銳。
“想不到涇原路的選鋒都給姚兕帶來了。”王厚長吁一聲,怒氣收止,“蔡挺還真是大方!”
選鋒並不是軍中正式的編制,在樞密院的兵籍簿上也沒有這個軍額,但四個緣邊經略司,都有選鋒或是類似選鋒軍的存在。是各個經略司從配下的軍隊中,精挑細選的精銳所組成,基本上只有一個指揮,但戰力可匹敵數倍的敵軍。當初一舉攻下了羅兀城的,就是種諤所率領鄜延路選鋒。現在姚兕帶來的,則是涇原路的選鋒。
看了兩眼涇原選鋒的操演,王厚滿意地收回視線。跳上已經安定下來的坐騎,向着酒場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