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分心,還是不免讓李憲窺探出來幾分。
“經略!經略!有急報!”
一名身着青袍的小官神色慌亂地跑到了廳外,打斷了韓岡和李憲的對話。也不知到底是出了什麼急事,韓岡認得他的那張臉,是衙中的勾當公事。
“慌慌張張,成何體統?!”韓岡一聲呵斥,心道孫永是怎麼用人的,毛毛躁躁、大驚小怪的性子如何能在衙中公廳裡做事?
見自家下屬老實站好,收斂了驚慌。他這纔將人招進來問道:“到底出了何事?讓你如此驚慌。”
勾當公事卻遲疑起來,一對眼珠朝李憲的方向瞄了一下。
韓岡是河東路兵馬都總管和河東路經略安撫使,而李憲則是經制河東兵馬,從職分上,兩人的管轄範圍相互重疊,而且集中在能起到關鍵作用的軍隊上。正常情況下,兩人連照面都會盡量避免——當初孫永在的時候,跟李憲都沒見過兩面,上書反對閹人領軍的也有他一個——只是眼下的形勢逼得兩人必須坐在一起。
但要說韓岡會喜歡一個分自己權柄的閹人說話談天,六月飛霜的可能性還大一點。
要是李憲是有出身的文臣,那他跟韓岡還有些說道,可一個沒下面的宦官,縱然一時權勢熏天,但說不定哪一天就會被天子所疏遠。遠遠比不上韓岡這樣的有功名、有師友的新任經略。
李憲慣會察言觀色,見到韓岡下屬的作態,知道自己在這時十二分的礙眼。立刻手壓着袍服,欠身便要起身告辭。
韓岡伸出右手朝着李憲向下虛虛壓了一下,比了個少安毋躁的手勢,轉頭對勾當公事道:“李都知奉旨經制河東兵馬,若爲軍機,但說無妨。”
“經略,都知。”勾當公事抱拳道:“代州急報,遼人於雁門寨新鋪犯界,殺傷我軍民十餘人,懇請經略速做處斷!”
“問本帥如何處斷?”韓岡眼眉剔起,眼中似乎有怒意在燃燒:“他劉舜卿是怎麼處理的,遼人難道就在新鋪處等待本帥的處斷?!”
第一任代州知州是楊業,楊家將中的楊老令公,與第一任太原知府相映成趣。而現任的代州知州是劉舜卿。
勾當公事心驚膽戰,但韓岡的問題他也不知該怎麼回答,猶豫了半天,除了嗯和啊之外,沒有別的話。
“劉舜卿他沒有在公文中說他怎麼應對的?”韓岡的眼神越來越危險。
“劉希元乃是當世名將,縱然只是小股人馬,也不至於讓他忙得忘了該如何去處置。”
韓岡哼了一聲:“希望如此。”
李憲說的不錯,劉舜卿的確是“名將”——名氣很大的將領。跟他同名的那一位竇姓名將差不多。
竇舜卿是捕盜三百海賊,然後在南方平定蠻夷立功,也就是破了一個山寨,又將一個殺了十三位羈縻州州將、併吞其土地人口的叛賊招降——那個叛賊降伏後既沒有受到朝廷的懲處,也沒有吐出他奪走的人口土地。
而劉舜卿則是招降八百瀘州蠻,然後坐鎮邊地。至於能拿得上臺面的戰績,韓岡倒是沒有聽說。他既然領了河東經略之職,之前在京城時就着意打聽過河東路排在前幾位的將領們各自的事蹟。已經升入橫班,成爲軍中高層的劉舜卿,算是戰功最少的一個——只可惜架不住他得聖眷。
劉舜卿曾經在秦鳳路任職,不過韓岡與其沒有打過交道,任職的時間正好岔開了。韓岡對他了解很是泛泛。
韓岡轉臉過來,問李憲道:“都知在河東已近一載,不知劉希元爲將如何,治政如何?”
前面韓岡已經表現出了對劉舜卿隱約的反感,但李憲不覺得自己有落井下石的必要,“劉希元長於練兵。當年曾經在京東用一年的時間,汰弱留強,最後留下的一支千人隊,在天子面前表演陣列隊形。”
韓岡對此根本不屑一顧,能拉到天子面前演武的,也就千八百人,從京東兩路軍中挑選精銳,然後用一年時間加以操練。練出一支看上去像那麼一回事、隊形操練的精兵來。
李憲心中暗歎了口氣,看起來韓岡對劉舜卿頗有幾分微詞。李憲又觀察了一陣,最後道:“龍圖成竹在胸,想必已經有所應對了。”
韓岡反問道:“知道爲什麼過去遼人南下樂此不疲嗎?”
“爲何?”
“用買賣的手法來比喻。南下打草谷那是賺錢,只要讓兩虜的劫掠生意變成虧本買賣,他們就不會再繼續做了。所以澶淵之盟後,遼人只有訛詐,不再強搶,因爲他們知道,搶來的不如賺來的。”韓岡一聲長嘆:“党項人年年劫掠,那是因爲成本太低,搶到一點都是淨賺。”
……
折可適坐在夏州城的城門裡,嘬着种師中不知從哪裡弄來的上好狗肉,與种師中兩人一起喝着摻了七八成水的淡酒。
外面熾烈的太陽依然散發着熱毒,而城門門洞中,卻有着難得陰涼。卸了甲,連衣袍都扯了半邊下來,將右側的肩膊和胸口都暴露在門洞裡涼爽的清風中。
從嘴裡拔出一根骨頭,折可適看了看,甩手就扔到了地上。轉頭又從鍋裡撈出一塊帶肉連骨的狗肉,塞嘴裡嘎嘣嘎嘣地嚼了起來:“想不到這件事太尉當真不管了……”
“不敢管啊。”种師中守了多少天的城門,終於有個人能伴着閒聊天了,折可適與他坐在一起,就感覺身邊如同打開了一個話匣子:“徐禧身後有人,他家的親家可是正當紅,指不定現在就能宣麻拜相了。”
折可適可不會在口才方面示弱:“徐禧那廝心狠手辣,其寡母與一莫姓秀才私通,徐禧和其弟便設計將莫秀才灌醉了淹死在長江中。前些日子這些事被蔡承禧揭了出來,但江南東路上報查無實據,就不了了之了。要是真跟他硬頂,他動不了五叔那尊大佛,俺們這等小魚小蝦可是會被拿出來殺雞儆猴的?沒人想做焦用吧?”
“等他做了參知政事再說吧,想學韓老相公的本事,至少也得一個經略使。就一個體量軍事、邊事,嚇得倒誰?”
种師中說得肆無忌憚,折可適也沒有半點畏懼,聽得搖頭晃腦,嚼得有滋有味。
种師中還想再多說兩句,孰料身後一身冷到了冰點的呵斥:“二十三!”
聲音入耳,种師中就立刻條件反射地跳了起來,畢恭畢敬地站好。
下一刻,板着臉的種建中走了進來。
他狠狠地瞪了折可適一眼。有關徐禧的這個傳言,折家人可以肆無忌憚地亂說,種家人就不行。
別看種諤是三衙管軍,軍中最高位的十幾人之一,而折克行僅是個知府州,本官也只是宮苑諸使中的禮賓使,但折家近似於諸侯,蓄私兵,養死士,擁有一府之地;而種家不過是個普通的官宦人家,四叔種詠爲人所害,瘐死獄中,最後連仇都報不了,換做折家看看?有哪個敢這麼對付折家人?
種建中這些日子心情正糟,自家堂兄弟在靈州之敗中折損了好幾個,全都是他這一代的叔伯兄弟中能上陣領軍的英才。本來是想趁機佔個便宜,掙個前程回來,孰料前程沒掙回來,人也同樣沒回來。
現如今,種家同班輩還能在軍中拼一拼的,也就自家兩兄弟,和排行第十七的種樸了。將門種氏的門庭,還不知能維持多久。
種建中大步走到种師中的身邊,用力一拍肩膊,“二哥、八哥和十一哥都沒有回來,過些日子人到齊了,就要做一場羅天大蘸,連五叔現在都在吃素,你倒好,在這裡狗肉吃得痛快。”
折可適大馬金刀跨坐在小小的交椅上,聽着就不順耳:“種十九。不是俺跟你過不去。這一戰難道我折家就沒死人?光是運送糧草的事務,折損了多少折家子弟?沒見俺擺個晚娘臉吧?”
種建中臉色更難看了,怒瞪回去,“兄弟死、不盡哀,可爲人哉?”
“算了,這事爭不出個是非對錯來,俺讀書不多,也沒拜在橫渠門下。”折可適意興闌珊地站了起來,“俺這就要回彌陀洞,前面已經跟太尉辭行過了,也不方便再耽擱時間。等李經制從太原回來,俺還沒回去應卯。他能給俺爹面子,俺家老爹可不會給俺面子,半個月就只能趴着睡,那滋味可不好受!”
種建中神色緩和了些,“贈與令尊和令叔伯的禮物皆在包裹中。一點土產以表心意,還望不要嫌禮輕。一會兒還有事要忙,恕建中不能遠送。”
親兵牽來坐騎,折可適一躍上馬,居高臨下地俯視:“你們的確忙。三萬人送去當魚餌,種太尉等着收魚線呢!能不忙嗎?”
種建中倏然變色,轉又冷笑起來:“徐禧身後有政事堂中人撐腰,誰能擋得住他?再說,令尊之前可是從頭看到尾,一句話都沒說過!”
“不管俺折家的事,府州上下都會做個瞎子、聾子,有什麼好說的。但新來的經略可不是瞎子、聾子。十九哥啊,你說他會不會看在你們種家和他的情分上裝聾作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