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霖,你怎麼看?”
韓岡很看重宗澤,這是朝中共知。就是楊從先向韓岡稟報公務的時候,宗澤也被韓岡留下來,在旁旁聽。
宗澤剛剛送了楊從先回來,想了一想,道:“楊總管想必是明白了相公的心意。”
“什麼心意?”
“港口。”宗澤言簡意賅。
韓岡擡了擡手,示意宗澤繼續。
“高麗、日本,還有遼東,北海之上,諸多港口可供選擇。一旦朝廷意欲平遼,水師便能泛海而攻。可沒有相公支持,楊從先到時候何從立功?”
“話是這麼說,可水師從來沒打過像樣的一仗,讓人難放心。”
“遼國攻佔了高麗、日本,需要防備的港口一下多了許多。只要挑軟柿子捏,遼軍如何防得住?”
韓岡點了點頭。
楊從先口口聲聲說想打下哪個港口就能打下哪個港口,就是想在韓岡面前先討個好。他是章惇所提拔起來的,身上也有新黨的烙印,儘管之前在韓岡面前也算是很被看重,但楊從先就算是武人,也知道什麼叫做黨同伐異。現在在韓岡面前多說幾句,日後攻遼,也能夠避免來自政事堂方面的阻撓。像他這樣的武將,想要立功於外,沒有一個好後臺、沒有一個好人緣,根本就立不了功。
不過楊從先的想法,不是韓岡讓宗澤琢磨的重點。
他起身,親手拿出一幅地圖來,讓宗澤張掛起來。
天下九州輿圖。
輿圖上不僅僅有大宋諸路,還有四方諸國。北有遼國五京,東有日本高麗,西面已出蔥嶺,而南方,南洋周邊小國盡在圖上。
但這不是唯一的地圖。在這一幅地圖之下,還有一幅圖,韓岡同樣讓宗澤張掛起來。
遼國五京輿圖。
韓岡退後幾步,指着地圖,問宗澤,“若朝廷攻遼,以汝霖之見,水師當先攻何處。”
宗澤擡眼看着地圖:“興城,覺華島。遼西走廊。”
興城、覺華島,遼西走廊上的外島。數百年後,抵禦北方漁獵民族大軍南下的戰略要地之一。而走廊之名,出自韓岡之後。先是河西走廊,繼而遼西走廊。
“爲何不是日本、高麗?”
“水師之用,不在克敵制勝,而是兵脅敵國軟肋。”宗澤斬釘截鐵,“日本遠在海外,三五艘巡洋艦便能將日本封鎖在外。而高麗雖爲遼國據有,但人心不附,朝廷當真要攻遼,可讓高麗國王自耽羅渡海復國,吸引當地遼軍南下,不需要官軍直接攻佔。而且這兩處,離遼國本土太遠,遠隔山河大海。若要讓遼人在河北河東不敢用上全力,只有用水師迅速地拿下遼東,進可攻打遼陽,退則穩守蘇州,直接威脅遼國的腹心之地。遼軍雖衆,可一旦分兵遼東,用兵可就捉襟見肘起來。”
韓岡聽着,連連點頭。這些話,聽起來簡單,說起來就不簡單了。這個時代,對遼國地理和海軍應用,同時有着一定認識的人,可並不多。宗澤的見識,可以說是很難得了。
眼界的高低,能夠影響日後成就的高下,楊從先雖不是什麼名將,但他至少知道如何應用水軍。這也是韓岡爲什麼看重他的緣故。韓岡希望他能夠給初創的水師打下一個堅實的基礎,以便未來的發展。
“就是不知道樞密院那邊到時候會怎麼使用水師了。”
“可不要小瞧章子厚。”
“宗澤不敢。”宗澤連忙說道。
“我曾經與章子厚商議過,攻遼最大的問題,就是他們的騎兵。”韓岡拿過自己的茶盞,喝了一口,道,“騎兵,離合之兵。想要取勝,就必須讓其在我方選定的戰場上進行決戰,抵消聚散自如的優勢。”
宗澤皺眉沉吟:“興城海島,無法吸引遼國騎兵。”
“興城也很合適。不過以水師的實力,沒必要侷限在區區幾處。”
宗澤回頭看了看地圖,問:“還有蘇州?”
遼國有很多地方的名字是直接抄襲大宋,比如益州、銀州、辰州、武昌等地名,都是在東京道上。而遼國的蘇州,就是後世的大連。遼東半島的尖端。
“汝霖,好好想想,這可是舉國之戰!”
宗澤考慮一下,點頭道:“……宗澤明白了!”
攻西夏是六路齊發,若是攻遼,河北就要分東西兩路,河東同樣會自代州、神武軍和勝州一起出兵。北海水師並不是一支獨立的力量,儘管海陸有別,坐擁多艘火力無與倫比的炮艦,但也要配合陸上進兵的方略,而不是一家的單打獨鬥。
韓岡的問題就是一個陷阱,不管回答攻打那一處都不是完美的回答。
“樞密院那邊也很重視水師,而且同樣的是想利用水師剋制遼人。”韓岡對宗澤說道:“如果在前兩年,與遼人打起來的話,就準備按照汝霖你所說的,去把覺華島佔下來。斷絕遼西走廊,兵脅東京、南京兩道!汝霖,你說說,要是這麼做了,遼人會怎麼做?”
“……海外孤島,攻打不易。當招聚大軍,佯攻覺華,伺機南下。”
“沒錯。最早的時候,我與章子厚所擬定的攻打遼國的方略,是以守待攻,逐漸消耗遼人國力。用水師的優勢攻佔渤海外島,逼遼人興兵南下,在河北邊境上進行決戰。”
“此乃良策。”
不管怎麼說,以舉國之兵北上攻遼,最大的風險就是遼國的騎兵,大軍行軍到半路上,一隊宮分軍殺來,即使裝備再精良,敗陣的可能都不小。
若大宋水師攻佔覺華島,將直接威脅遼西要道,對遼人來說,是骨鯁在喉。可這塊骨頭難以拔下來,那麼擺在遼人面前的手段,就只有南下攻宋,待佔據優勢後,逼宋人自己退軍。
“不過這麼做有兩個難題。第一個難題是戰船,要封鎖區區數裡的海峽,讓遼人無法抗衡的戰船必不可少。第二個難題……”韓岡停住了,擡眼對宗澤笑道,“汝霖,你說是什麼?”
“寨堡。”宗澤立刻回道。顯然他心裡已經考慮過了。
“的確是寨堡。”韓岡滿意地點頭笑道,“如果戰爭按照預期開始,爲了穩固覺華島,就必須在島上修建城寨。可是覺華島附近的海面,有半年的時間封凍着。從十月到三月,戰船無用。深冬時,更是能踏冰登島。不能在短短几個月時間中,將城寨修好,等遼軍踏冰而來,這一仗不用打就輸了。”
“現在都不是難事。”宗澤道。
近年來,河北的州縣城牆正在大規模地改建,修築成使用火炮的棱堡。時間一長,能夠指揮工役的官員數量就多了起來,其中有不少被韓岡所看好。
而且修築的棱堡多了,怎麼修建也都有了經驗,時間、人力、物力,在看到地形、得到要求之後,就能有大概的預測。半年時間,修築一座駐紮一兩千兵馬,控制島嶼內外,同時讓敵人難以攻破的棱堡,並不是多難的一件事。尤其是對經驗豐富的河北軍民來說,絕非難事。
“的確不難了。不過現在的官軍的實力更強了,比當初謀劃的時候要強得多,而且每一天都在變強。再等幾年開戰,就不需要這麼麻煩,直接揮軍北上。到時候,水師的用途,就不再是輔助,而是主攻的一路了。”
“在覺華島上岸?還是直接去攻擊榆關?”宗澤又盯着地圖,皺眉問道。
榆關就是山海關。兩京鎖鑰無雙地,萬里長城第一關。這兩句,在此時,前一句還能夠湊得上。榆關控扼遼國南京、東京的要道,也是遼國國內最爲重要的關隘之一。
拿下海上的覺華島,是在北虜的尾巴上點了把火,而攻下榆關,卻是對準尾巴下面的洞,挺槍直刺進去。
遼人會發瘋的。
“這也是一個辦法。”韓岡點點頭,接着卻又笑道,“不過,汝霖,你可知道桑乾河和遼河,都能通行船隻。”
宗澤驚訝問道,“戰列艦能入河口?!”
他可是聽說戰列艦吃水不淺,有些港口根本進不去。
“進不了,巡洋艦都難。但北海一帶最多的平底防沙船,進入內河不用擔心擱淺。快速地逆流而上,也不只風帆一個辦法。”
“火炮也能裝?”
“當然。”韓岡喝了一口茶。
“那就好辦了,只要這樣的戰船數量多一些,運上一兩萬兵馬至遼陽城下,或是析津府城下,猝不及防之下,直接攻下兩座京城將會輕而易舉。”
韓岡微笑着點頭。
“但難就難在猝不及防。”宗澤斂容道,“隱秘二事,不容易做到。想要攻下兩座京城,就要有所準備,一旦開始準備,必然會有泄露的可能。”
“泄露也無妨,看着情況不對,上船就走,遼人也攔不住。”
“可河中水文不明。”宗澤道,“主航道或許容易行船,但遼人的船,封鎖河面不易,可要堵住河中主道,卻也不難。”
“遼河和桑乾河上的商船可不少。”
宗澤不說了,那些商船的背後,肯定是間諜無疑,而這些事,不是他該知道的。
“船隻已經修好了嗎?”宗澤問道。
“還要等幾年。這件事不用急。越往後,北虜與中國的實力將會差得越遠,這不是一兩個明君賢臣能改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