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農工商,但隨着天下不武,士被取締,爲了彌補空缺,幕府便提拔了一種新的階級填補,名爲貴人。
貴人免稅,在律法上也有一定程度的豁免權,這麼做本是爲了幫貴人快速建立地位,好讓其代替武士來維護國家秩序。但由於貴人多是由武士家族中的一些助手和家僕提拔,本身缺乏信仰,道德修養也良莠不齊,在飛上枝頭之後,很快就變的腐朽墮落,反而成了破壞國家秩序的最大元兇。
天下不武頒佈之初,國無寧日,將軍常領兵出征撲滅叛亂,無暇打理國政。武士家族中的助手家僕雖然粗鄙,但好歹認字識數,耳聾目染之下也對治國之道有所瞭解。故此,將軍纔會啓用他們,不求他們做的多麼出色,只要能蕭規曹隨就行。
最初貴人的確起到了作用,國家很快恢復了秩序,一都二府七道的行政劃分也得以保留。但隨着時間的推移,將軍常年征戰病痛纏身,少有露面。沒了這柄頂上利劍,貴人們也變得腐朽,開始追求奢華的生活,搖身一變成了壓迫民衆的剝削階級。
這位琦玉少爺就是江戶本土的貴人,其祖父是幕府四名老中之一。所謂老中,是幕府常設的最高職位,四人中一人居首,稱爲首席,其餘三人輔助,有參與幕政,修改法律,制定稅率的權利,相當於天朝宰相,只受將軍制約,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琦玉少爺身爲宰相之孫,在江戶城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聽說出了名爲冷奴的新興美食自然想要品嚐,只是被僕從們以“食物粗鄙,食之有損威嚴”而勸阻。
他平日山珍海味吃了不少,也不是嘴饞,只是少年人圖個新鮮。苦苦忍了九日,見那些“賤民”吃的歡暢,他這貴人卻只能眼巴巴看着,終於是忍無可忍,這才一意孤行,現身前來。
他這一來,剛好聽到那至尊冷奴,更是歡喜。暗道那冷奴粗鄙,這至尊冷奴如此高貴,正該我食,聽到有人問“誰吃的起”,他便毫不猶豫喊出“我吃得起”!
琦玉少爺直直走來,如入無人之境,反而是人羣急忙退散,分出一條道路供他行走。待進了店裡,那些粗壯僕從擦拭桌椅,又鋪上綢緞,這才扶着他坐下,殷勤無比。
他不看旁人,淡淡說道:“弄份至尊冷奴過來。”立刻有僕從大聲叫喧:“聽到沒,我家少爺要吃至尊冷奴,你們還傻站着幹嘛?不想活了!”
雙胞胎姐妹想要過去招待,卻被古義酒攔住,他親自上前,賠笑說道:“抱歉,那至尊冷奴昂貴,按規矩要先付賬才行。”
僕從大怒,一把抓住古義酒衣領將他拽至懸空,惡狠狠說道:“瞎了你的狗眼,這江戶城中誰敢收我家少爺的錢?”
但琦玉少爺如今已是急不可耐,只想品嚐冷奴滋味,實在不願節外生枝。他擺手說道:“行了,不就一百銅嗎?我給了。你快些將那至尊冷奴端來,若是不夠美味,你也別讓我動手,自己收拾包袱滾出江戶吧。”
僕從大驚,也不知自家少爺爲何今日轉了性子。他從身後包裹中掏出一串銅錢,扔了出去。
銅錢百枚一串,稱爲一貫。但銅錢沉重,帶上十來貫出門,便有十好幾斤,這也是爲什麼富家大戶出行皆有僕從的原因,保護安全乃是其次,主要是爲了背錢。
古義酒接住扔來的銅錢,掂了兩下,便知道數量不足,少了五枚。這也是貴人的慣用伎倆,他懶得計較,只是吩咐廚房製作食物。
不多時,就見雙胞胎姐妹端着兩個托盤過來,恭敬放在桌上。衆人一看,都是大譁,就見其中一隻托盤上放着一碗,碗中呈着一塊晶瑩豆腐,大小與普通冷奴沒太大區別,但豆腐下面卻墊着薄薄一層冰片。
冰片屬寒,遇熱化作一股氤氳之氣,趁的那小小一塊豆腐如夢似幻,光看外形就不似凡物,讓人不由食指大動。
琦玉少爺也略微有些吃驚,如今已是入夏,他家中雖有冰窖,但多是供他當老中的爺爺消暑,他也分不到多少。如此珍貴之物,卻在一家小店中見到,實在難以置信。
“有幾分意思,光是這些冰片,那一貫就花的值了。”
古義酒謙虛道:“客人滿意就好。”其實他早就將硝石製冰之法告訴了帛蘭寧,冰塊對他來說跟水一樣,成本可以忽略不計。
那琦玉少爺看了看所謂的至尊冷奴,眉頭微皺道:“我聽說連普通冷奴也有蔥姜輔佐,爲何這至尊冷奴沒有這些?”
古義酒答道:“既然有至尊之名,定要無懈可擊。但個人口味有所不同,若是小店擅自做主反而不美,故這至尊冷奴的滋味,全由客人掌控。”說着,他一指另外那個托盤介紹道:“琦玉少爺請看,這裡有六種配料,三鹹三甜,鹹的是醬油,蝦皮和醬菜;甜的是蜂蜜,棗泥和紅豆。您可按鹹甜搭配,也可混合使用,口味如何,全由您來做主。”
“大膽!”琦玉少爺還沒說話,一個僕從先是拍桌子喝道:“我家少爺什麼身份,豈可幹這等瑣事。你身爲店家,就該調配合適,端個半成品上來,真是狡詐!”
但琦玉少爺卻興致勃勃說道:“無妨無妨,我自小到大什麼都幹過,卻唯獨沒做過飯,今天正好試試!”
那僕從大驚,連忙說道:“少爺身份高貴,不如我來伺候?”
琦玉少爺不滿道:“既然我身份尊貴,纔要百無禁忌。若是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又如何稱得上尊貴?你要再是聒噪,就給我滾去養馬!”
僕從好生委屈,明明是一心爲主,卻遭了責罵,只能弱弱說了聲“是”,再也不敢多言。
殊不知琦玉少爺正值青年,最煩人說教,平日在家受長輩管教還罷了,出門還要被僕從管教,他又怎能甘心。不說還罷,如今說了,便更是不願罷手。
再說衆人見了冰片就覺得至尊冷奴售價一貫毫不誇張,如今看到這六種配料皆是精品,便更是眼饞,一個個口水直流,恨不得能取而代之。
琦玉少爺饒有興趣的打量了一番,便取了鹹味的三種配料澆於至尊冷奴之上。他從未做過飯菜,雖只是撒了些配料,但成就感十足,越看越是喜歡,小心吃了一口,那軟化的豆腐被冰鎮之後清爽可口,再配上蝦皮的鮮,醬菜的脆,真是美味無比。
在心理作用的加成之下,他對着至尊冷奴滿意無比,忍不住叫了聲好,嚷道:“如此美味,快給我再來幾碗!”
雙胞胎姐妹看向古義酒,見他點頭,便去廚房又端了一個托盤出來,這回沒有配料,只有六碗至尊冷奴。
琦玉少爺這回選了甜味配料,蜂蜜甜美,棗泥和紅豆軟糯,與豆腐微苦的口感相形益彰,彷彿苦中帶甜,又好像甜中帶苦,着實令人回味無窮。
他又是三兩口吃掉一碗,見僕從們皆是眼饞,便大方說道:“你們也嚐嚐吧。”
僕從大喜,說了句:“謝少爺賞賜。”便一人一碗拿了起來,挑選中意的配料添加。
古義酒小聲對雙胞胎姐妹說道:“他們若是再要,儘管端上就是,無需錢財。”
雙胞胎應了一聲,反而是沖田總司不甘問道:“你爲何不收錢?”
“因爲我不敢。”古義酒反問:“你敢嗎?”
沖田總司神色一滯,對方是老中之孫,連近藤勇見了也要恭恭敬敬,她這種小蝦米就更別提了。無奈之下,她只能嘆息說道:“長久以往,法度何存?”
她憂心忡忡,可店中琦玉一行人卻吃的歡暢,往來間常有配料灑在地上,很是浪費,讓圍觀之人看的心疼。
這時茜突然走來,在古義酒耳邊說了幾句,他點點頭走了出去,沖田總司好奇,也跟了過去。
兩人來到店外,就見一貧寒女子穿着一身粗布麻衣,赤着雙腳,身邊還領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
見到古義酒過來,那赤腳女子急忙行禮,古義酒還了一禮,問道:“聽說夫人想購冷奴,只是實在不巧,店中缺貨,怕是無法制作。”
“我知道,我知道,剛纔我也在,知道您的難處。”赤腳女子低着頭說道:“只是聽說貴店中還剩些豆腐的小塊碎渣,請您仁慈,將那些賣於我便是。”
古義酒不解道:“承蒙您的厚愛,小店感激不盡。但酬賓也將延至月底,若您喜歡,明日再買就是,何必食那殘渣呢?”
赤腳女子苦澀一笑,摸着身邊小孩頭髮說道:“說出來也不怕您見笑,今日正是小女生日。我這做母親的無能,往年便是想要買些零食爲她慶祝也有心無力。您慈悲,行酬賓之舉,將十銅的冷奴當做一銅來賣,才讓我有了替孩子慶祝的機會。我不敢貪心,不奢望您明年此時還如此經營,只願今天能購得一份冷奴,讓我做些身爲母親該做的事情。”
小女孩拉了拉赤腳女子的衣衫,弱弱的說道:“媽媽,我不吃了,咱們回家吧。你光腳走路,一定很疼,用銅錢給你買雙鞋子就好。”
赤腳女子笑着說道:“沒事,媽媽一點不疼。放心吧,這位大哥哥心善,定能讓你吃到冷奴。”
沖田總司突然開口問道:“我認識你,你住在四町街,我記得你是以製鞋爲業,爲何自己無鞋?”
赤腳女子一愣,下意識看了一眼裡面正在大吃大喝的琦玉一行人,低着頭沒有回答。
雖沒有回答,但沖田總司卻已經懂了。她面如寒霜,悲憤說道:“無法無度,國之將亡啊!”
衆人都是感同身受,可又不敢多言,只能默默嘆息。
其實赤腳女子貧寒,別說是貴人,跟琦玉少爺都不沾邊,真正剝削她的多是些底層官吏。但追根溯源,也不過是上行下效,賴在貴人身上,也不算錯。
古義酒叫來車伕,正是藤原,如今他老婆開店,他也成了古義酒的專用司機。古義酒對着他耳語幾句,他看看那對母女,神色一亮,架着車疾馳而去。
赤腳女子小心說道:“這位小哥,不知可否賣我一份冷奴,先付錢也行。”說着她就拿出一枚銅錢遞了過來。
那銅錢大概在手心裡攥了許久,帶着溫暖,古義酒認真收下,問道:“這枚銅錢夫人怕是攢了好久吧。”
小女孩插嘴說道:“媽媽趕了好幾天工,縫了好多好多鞋子,才掙下這枚銅錢,可辛苦了,都怨你的冷奴賣的太貴。”
赤腳女子連忙喝止:“灰,休要胡言。”說着她又向古義酒連連道歉:“小孩子不懂事,請您千萬不要怪罪!”
古義酒笑着說道:“哪裡不懂事,這孩子明白要關愛母親,明明懂事的很。”他摸了摸小女孩的腦袋說道:“我已經請人去作坊那邊運來豆腐,可能要讓你等上一會,真是對不起。”
小女孩老氣橫秋說道:“沒事,你也不是故意的,我等一會也沒關係。”
赤腳女子卻急忙道:“不不,不敢勞您費神,孩子還小,分不出好壞,拿些小塊碎渣就足夠糊弄。”
“那怎麼行。”古義酒不滿說道:“她雖小,既是本店顧客,就無限大。若是讓人聽到我用小塊碎渣的豆腐販賣,豈不是砸了我的招牌。夫人不必多言,我既然收了你的錢,不論你身份如何,我都要盡心接待。大夥也可做個見證,若是將來我有食言之日,就是我破產倒閉之時!”
“好好好,古小哥仁義,將來必定財源廣進!”衆人都是紛紛叫好。
古義酒蹲下,對着小女孩說道:“我聽說你叫灰,爲什麼叫這個名字呀?”
小女孩擡頭看了看母親,赤腳女子羞赫說道:“取個賤名也好養活,只盼她能跟灰塵一般,到哪裡都能生存。”
古義酒點了點頭,又對小女孩說道:“你喜歡這個名字嗎?”
小女孩答道:“只要是媽媽取的,我都喜歡。”
“真是個好孩子。”古義酒摸了摸小女孩的腦袋說道:“等待還需要一段時間,不如我來給你講個故事,故事中也有個叫做灰的小姑娘哦。”
小女孩頓時來了精神。
古義酒便娓娓道來:“從前有個女孩,叫做灰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