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曉驚呼一聲,他就樂,“有你這麼膽小的妖怪?你跟爺說說,你是鵪鶉精還是兔子精?”
“三爺……”春曉有惱了,紅着臉嬌喘着伸手捶他,“妾說認真的呢。”
“爺說的比真金還真,你還矯情什麼。”龔炎則勾着她的下巴,兩人視線相對,春曉不自在的要移開視線,龔炎則手上微一用力,並不讓她躲閃,跟着輕聲問:“信了麼?”
“什麼?”春曉目光發虛,臉上燙的厲害。
“爺心裡有你,你是妖怪也無妨,爺心裡沒你,你是天仙與爺何干。”龔炎則說的傲氣,指肚在她下巴上摩挲着,瞧着她嫣紅的臉兒,勾起嘴角,叫了聲:“傻妞。”
又一時兩人用了夜宵,分別洗漱,一個東屋歇下,一個西屋處理事務。
轉天徐道長與玄素過來,徐道長指着春曉臉頰的胎記說:“這定是那二魄所致。”
玄素點點頭,又看了眼春曉,見她眼睛澄明,忽地嬉皮笑臉道:“這個好辦,回頭一道符錄的事兒。”
衆人聞言都鬆了口氣,這時又聽玄素說:“神仙姐姐,我今兒磨了一缸的新油,是用金桂籽磨的,我師傅說油開封的時候那股子清氣能治眼疾,神仙姐姐要不要跟我去店裡試試?”
徐道長一聽這小子的傻氣又來了,怕龔炎則着惱,扯他到身後道:“你去準備符錄就是了,姑娘的眼疾不歸你管。”
玄素卻掙着身子探頭,嚷道:“我也是爲姐姐好,落淚的毛病可大可小,不趕着輕治,等以後重了,幾缸油也不管事,且金桂籽可不是好尋的,又磨出一缸的油,真是極金貴呢。”又蠱惑春曉,“姐姐去吧,我保證能治好。”
春曉也有話與玄素說,就扭頭看向龔炎則。
春曉之所以在失去七魄時獨獨讓哀佔了主位,悲哭不止,也是因爲目睹了他與劉氏在一處才惹的傷了心,他是一百一萬個希望春曉治好眼疾,是以春曉一望過來,龔炎則立時道:“我陪你去。”
春曉想了想,點頭應下。
徐道長沒想到龔三爺不但沒惱反而支持,再見龔三爺朝外頭去吩咐小廝備車,也與玄素道:“貧道也要走這一回,去見識金桂籽是什麼油,更期待能有幸拜訪結識玉霞真人。”
玄素嘿嘿一笑,道:“我師傅算出今天有人來,早就躲出去了。”
“怎麼?真人不願見貧道?”徐道長奇怪的問。
“我師父古怪着呢,不然你見誰好好的道觀觀主不做,非要到塵世來開家油坊。”玄素拽着徐道長的袖子,道:“走吧,和我師傅沒道理講的。”
出了院子還能聽見玄素在說道他師傅的怪脾氣,“我師傅早前不說話,每隔十天,又要賣夠三十斤菜油纔開一次口,最近破了這規矩了,我問他怎麼不憋着了,你猜他怎麼說?他說開口說話也要與有緣人說,與我沒緣,嘿呀,我氣呀,我是他徒弟,怎麼沒緣了?你說他怪不怪!”
徐道長捋着鬍鬚,若有所思道:“看來你師傅是真正的高人,他是怕自己口吐天機,這纔不輕易開口的,至於說賣三十斤菜油纔開口說一次,許是天機與菜油有關?貧道難以參透,玉霞真人真是高人吶。”
“屁的高人,只比我高一點點。”玄素哼哼的撇嘴,後腦勺被毫不留情的拍了一巴掌。
徐道長橫眼睛:“對師傅不敬,該打!”
玄素不服氣,又與徐道長辯論起來,春曉與龔炎則在後頭走,也當聽一樂,同時心底想,興許這回真的遇上高人了,那可真是自己的福氣了。
龔炎則也帶着期盼,一行四人上馬車去了油坊。
油坊裡果然靜悄悄的,磨盤上滴答着油珠子,眼瞅着就滿了,玄素忙走過去換了個空翁接着,嘴裡叨咕着:“我就知道會這樣,都不敢在外頭多留一陣。”
等他弄好直腰,招呼大家坐下,親自沏茶來,龔炎則就聞着一股子極清冽的味道,似雪後凝香的紅梅,但比那個還要淡些,龔炎則眼底有些驚喜,與徐道長對看一眼,兩人都是愛茶之人,當即不客氣的端起來品嚐。
春曉不好這個,只端起來淺嘗,雖不懂茶,卻也知道味道不錯,放下後就看向玄素,玄素正惦着腳把茶葉罐放到櫃子最高的格子裡,放好後回頭道:“這是我師傅的珍藏,從崑崙帶來的,叫做玉霞香雪。”
“咦?姐姐不吃?”玄素回身問春曉,隨後就笑:“我也不愛這個,那姐姐跟我來後頭,咱們用金桂籽油薰眼睛去。”
春曉便起身,龔炎則見狀也放下茶盞,玄素卻道:“裡頭曬菜籽呢,悶熱的,地方還小,就我和姐姐兩個去,你們坐。”
龔炎則卻還是站起身,徐道長也只得跟着起來,實在是不捨得這盞茶,玄素見了也不攔着,把人領到油坊後頭,讓人意外的是這裡搭建了琉璃的棚子,大塊大塊的琉璃看的刺眼,陽光過於明媚,讓人覺得不真實。
從外頭便能看到裡頭地上鋪滿菜籽,確實容不得多人下腳。
玄素道:“神仙姐姐要在這裡薰上一個時辰,你們要是在外頭等,我就進屋給你們搬兩把椅子來。”
徐道長一看沒什麼玄機,就更惦記桌上那盞茶了,便與三爺道:“回屋裡坐,我見櫃檯裡有棋盤,三爺與貧道手談一局如何?”
大冷的天在外頭站一個時辰,春曉也心疼,也道:“這裡牆隔着就是舅舅家,都是熟悉的,您不必擔心。”
龔炎則又細細打量了那琉璃棚子與四周的環境,這才與徐道長先回屋裡等。
玄素見龔炎則走了還與春曉嘀咕:“守的倒嚴實,卻是個有緣沒份的。”
“什麼?”春曉沒聽清。
“不說了,徐道長囑咐我好幾回了,不讓我胡說,走,咱們也進去。”拉開漆紅的格子門請春曉進去。
春曉方一進去就覺得悶熱的喘不上氣,玄素指了最裡面的青花瓷的大甕,春曉點頭,走了過去。
春曉站好後,玄素走到她對面,似無意的掃了眼她澄明的眼睛,聲音有些沉,“要開封了啊。”
惹的春曉也有些緊張,兩人合力把翁塞拔開,就聽玄素道:“往裡看。”
春曉一低頭,一股油膩膩的厭腥氣撲上來,這股味兒別提多難聞了,差點就讓她吐出來,實在忍受不了,她把臉撇開,捂住鼻子埋怨道:“這什麼金桂籽啊?不行,太難受了。”
玄素表現的有些奇怪,挑着沒一疊聲的問:“你聞着是臭的?”
“嗯。”春曉皺着眉,把鼻子捂的嚴實。
“是真的……”玄素吶吶着,忽地道:“你看這個!”說着從懷裡掏出一面鏡子,對着春曉照過去。
春曉一擡頭,正見鏡子裡自己一張花容月貌,可這張花容月貌卻是虛影,在這之後有副重疊的面容,清秀愁苦,眼神哀怨,春曉頓嚇出一身白毛汗,後背簌簌冒冷氣,玄素把鏡子往下移,鏡子裡春曉的肩膀上搭着一雙纖細蒼白的手,這讓與她重疊的影子更像是有着她背在身後。
春曉抖着嘴脣說不出話來,甚至看向玄素的目光都是驚恐的。
玄素把鏡子收了,道:“你再聞聞這翁裡是什麼味兒。”
春曉驚疑的再次試着聞了聞,還是那股子爛肉味,爛肉?她又細細的聞了,忍不住扭頭就朝外跑,推開格子門就吐了。
玄素神色複雜的瞅了眼那金桂籽油的翁,伸手把蓋子蓋上,邁步也走了出去。
到了外頭,春曉仍在嘔惡水,一面拿帕子捂着嘴,一面與玄素擺手,讓他先走。
玄素卻始終站在她身後,等她不吐了,扯她袖子進屋,只說這裡他過會兒來收拾。
兩人回了屋,屋裡卻是針落可聞,龔炎則與徐道長坐在臨窗的桌子兩頭下棋,龔炎則持黑子,再看棋盤星羅密佈,黑白子絞殺在一處,正是難捨難分之時。
觀棋不語,春曉帕子輕輕蘸着嘴角,端起自己那盞玉霞香雪漱了口,徐道長分神看了眼,心疼的要命,就這麼一下閃神,錯過龔炎則下的一子,緊接着一條長龍被吃的乾乾淨淨。徐道長見大勢已去,悔不該回頭,直道:“三爺棋藝精妙,改日貧道一定要再領教。”
龔炎則笑道:“恭請賜教。”說完站起身看向春曉,“如何?”
春曉搖頭,忽然就滾瓜的落了淚,龔炎則一驚,忙哄道:“莫哭,這回治不好不打緊,這天下名醫甚多,咱們挨個請,不怕好不了。”
春曉哪裡是哭這個,她是覺得害怕,還覺得委屈和不甘,揪住龔炎則的袖子傾着身子哭的傷心欲絕,讓人瞧着生離死別也不過如此。
龔炎則終於慌了,意識到肯定不單單是眼疾的事,春曉的性子向來是外硬內軟,又極重規矩,能在外人面前止不住落淚,肯定是遇到難心的事了,反手把春曉的手握在手裡,拉到櫃檯一邊,擋住徐道長與玄素的視線,輕聲問:“有爺在,曉兒不怕啊不怕,凡事有爺給你擔着呢。”
“三爺……”春曉哭的不能自已,揪住他袖子的手攥的緊緊的,怕一鬆手這個人這份感情都不屬於她。
“你與爺說說,到底怎麼回事。”龔炎則看的心疼的抽抽,問完又補充道:“咱家去說,不急不急。”說罷領着春曉就要回去。
春曉跟着走了兩步卻拽住龔炎則,擦了淚,扭頭與愣眉愣眼的玄素道:“既然你看出來了,我還有救麼?”
玄素回神,眨眨眼睛,驀地搖頭,“你說什麼我不懂,菜籽油還得問我師傅,我師傅纔是行家。”
春曉怔住,見玄素也不往自己這頭看,扭過臉與徐道長說話,“我見道長喜歡玉霞香雪,不若我給你偷偷挖兩勺回去吃。”
徐道長也看出春曉有問題,卻是內行,知道有些事看出不點破,點破不細說,都是正常的,便順着玄素的梯子往下爬,眉開眼笑道:“那就多謝了。”
春曉見玄素不與自己說,徐道長又似十分信玄素,當即覺得失望透頂,絕望便如潮水席捲而至,差點就站不穩,幸好龔炎則扶着她,兩人對看一眼,春曉緊緊睃着龔炎則深刻俊朗的面容,泣聲道:“三爺,咱們回吧。”
“早該走的。”龔炎則拖着她的手,兩人招呼也不打的出了油坊。
他倆一走,徐道長就收了笑,皺眉道:“怎麼回事?”
“一具皮囊裡住了兩個宿主,如今要攆一個出去怕是要不易,兩個又都精明的很,是以不敢點破了來說,怕驚了另一個,做出什麼不可挽回的事來。”玄素也皺着眉,少年老成的樣子倒有幾分沉凝。
“這姑娘還真是多磨難。”徐道長唏噓一嘆,隨即道:“既如此,貧道也回去了。”
“請慢走。”玄素說完轉身忙着收棋盤,卻見徐道長站在原地沒動,他奇怪的回頭問,“您還有事?”
徐道長老臉一紅,提醒道:“那玉霞香雪……”
“那個有劇毒,我師父一年才吃那麼一點點,您老再想吃明年再來吧。”玄素說的理所當然,聽的徐道長卻是一個趔趄,不可置信的睜大眼睛,“劇毒?”
“別大驚小怪的,我師傅說了,天下最毒是貪心,知足懂收斂的才該長命百歲。”
徐道長恨不得吐出一口血來,再不與玄素要什麼好茶了,一甩袖子氣呼呼的奪門而出。
玄素在後頭看的噗哧一樂,眼角都笑成了一條線。
出了門的徐道長騎馬走了一段路才漸漸消了這頓火氣,悟到自己生了貪念,連連自改,口中念着‘無量天尊’,在馬上默誦起了道德經,待回了太師府,行色已如往常,且比往日更淡泊,叫臨時派來侍候他的小廝直納悶,與人說徐道長要成仙,一身的現氣兒讓人不敢輕薄。
後頭許多人慕名來見徐道長,見果然仙風道骨,氣勢不凡,竟有求了畫像回家一天三頓的奉香,甚至與三清老祖一樣,在香案上佔有一席之地,自然這是後話,現下徐道長也只是堪堪悟出一些心得,夜裡竟不辭而別,入塵世歷練去了。
此時龔炎則、春曉兩人還不知情,只春曉雖不哭了,兩隻眼睛卻空洞的怕人,龔炎則一步都不敢離的守着。
轉天早起纔好一些,龔炎則見她吃飯也吃得,除了精神差一些沒什麼異樣,還問他中午是不是回來用飯,問丫頭竈上今天都備了什麼,又親口說只在屋裡抄經,哪也不去,這才放下心來。
龔炎則出了院子直接去見徐道長,到了才知道徐道長已經走了,一時讓人不得不多想,後頭雖然看了徐道長留下的信箋,可還是要多想,難不成春曉這一回真的很麻煩?
龔炎則一轉身忙出府去尋玄素,巧的是玄素隨師傅出城往山裡去了,龔炎則到了油坊見鐵將軍守門,空無一人,心就徹底涼了,幾乎是抖着嘴脣下的命令,派隨從出去找玄素與徐道長。
回府後,他在靈堂旁的廂房久坐大半日,有隨從來回話纔打起精神,隨從道:“大爺院裡果然鬧了一回,就在前兒下晌,大爺回去後似有些沮喪,自己個在書房枯坐半宿,昨兒晚上‘走七’,大爺身邊誰也沒帶的離開了一陣,大約一炷香的功夫,回來後並不見喜怒。”
龔炎則沒說話,沉默的摩挲着大拇指上的扳指,低沉道:“去查查大爺與……春曉的過往,事無鉅細,通通查仔細了。”
隨從不驚不愣,面無表情的點頭退下。
晚上龔炎則回外書房,就見春曉坐在炕上做針線,旁邊的矮桌上放着燈盞,暈黃的光線裡,看上去寧靜祥和。
“不是不是讓你弄這些,眼睛還沒好,收了吧。”龔炎則並不細看她做什麼針線活,後頭一句與見他進屋就方站起來的登雲道。
春曉卻按住手裡的東西,笑道:“今兒誰搶我與她急!”說是這樣說,可也把東西交給登雲收好,擡頭與龔炎則道:“抄經也是沒什麼意思,妾還是喜歡鼓弄針線,登雲還攔我,說是正月裡不讓動針線,妾是求了半日才求來的,爺可不許學她那樣來攔着。”
“攔着就對了,先不說不興動針線,只說你那眼睛,還沒好利索又胡來。”龔炎則瞪了她一眼,走到洗漱架旁洗手。
春曉見他在手上搓了皁沫出來,再把手泡進水盆裡洗乾淨,隨後接過登雲遞過來的毛巾仔仔細細的擦好,再看那雙伸出來的手,白淨筆直,骨節堅韌而有力,不同於文人墨客的手,他手掌裡有薄繭,卻是舞刀弄棒磨礪出來的。
這樣的手既能在瀝鎮翻雲覆雨,又能伸入朝堂,與權貴結交。從前這雙手盡挑弄風花雪月,不知握過多少女人的柔荑,到如今,卻只把她的手握在最溫暖乾燥的掌心,再怎麼難也不曾放開。
春曉眼眶有些熱,低垂下眼簾,心裡又脹又疼,想親口對三爺說聲感激,卻也只能含在嘴裡。不說又覺遺憾,如果有一天真的春曉將她攆出這具軀殼,那麼將來的歲月,與三爺朝夕相對的便不是自己了,她有無盡眷戀不捨,可也明白命裡無時莫強求。
她本就是孤魂,雖不記得前生,卻還懂廉恥,如今原主沒死,她只能時刻準備着離開,不能因爲貪戀這世間的美好就去‘殺人’!那樣就算活着,也不過是個黑心鬼。
“想什麼呢?”龔炎則轉身,正要低頭細看春曉的神色,就聽外頭福泉道:“三爺,小的有事稟報。”
龔炎則把毛巾丟給登雲,邁步朝外去了。
“姑娘?”登雲把毛巾和水盆端起來,就見春曉還站在原地,似在失神,便喚了一聲。
春曉眨眨眼睛,偷偷把眼淚收了收,再擡頭道:“我在想紅綾姨媽家的事,既然是找過來了,且紅綾也還是咱們府裡的人,就按慣例撥五十兩銀子過去,人死爲大,就別計較旁的了。”
想了想又道:“紅綾大概快生了,明兒再打發兩個經年的婆子領着產婆、養娘一道過去,侍候她生產。”
登雲點頭,也道:“姑娘這麼想就對了,到底是三爺的骨肉,旁人說什麼都行,姑娘卻要護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