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大暑,赤日當空,清風無尋。
晌午時候,暑氣最是盛極,整座古涼州都像被烈焰籠罩,大地反射的熱量,將空氣都燒的熟透,扭扭曲曲。
寬闊平整的官道上,空蕩無煙,百里無人,就算是自西域而來、驅趕駝隊的行商,也不會選在這個時候趕路。
“消息不會有誤吧,誰能在這個時候趕路!”
“不會的,他們的隊伍一直沿着官路而行,速度不快,我昨日傍晚恰好與之相遇,按照趕路的速度,應該很快就會出現了!”
“錯不了,已經有很多人都親眼見過!”
“真期待啊!”
“掌櫃的,再打些井水來,我皮肉都快被烤熟了!”
道路旁,立着幾個攤鋪,粗木、氈布支起的十幾個棚子下,呈現出截然不同的場景。
離官道稍遠一些的棚子,更爲幽靜,卻空無一人。
反倒是挨近道兩旁的棚子下,摩肩接踵長滿了人,後到的幾乎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天氣炎熱無風,如此多的人聚集在一起,密不透風,汗水滾珠一樣的下落,空氣混濁,卻無一人離開,全都渾然未覺、翹首以盼的望向北方。
店小二和老闆,早也無心經營,對於客官們的呼喝充耳不聞,只是專注的眺望。
“來了,來了!”
沉悶許久的空氣,突然流動了起來,棚子下,一個身高近兩米的西域武人,發出一聲驚呼。
大地也在這時開始震盪。
衆人精神一振,迫不及待的踮腳伸脖。
就見官道盡頭,漸漸出現了很多身影。
伴隨着沉重而有力的鐵蹄聲,一支甲冑鮮明的騎隊,自蒸騰扭曲的空氣中不疾不徐的奔出。
三百名身披玄色山河重鎧的高大騎士,單手持戟,重逾數百斤的長戟彷彿沒有任何重量,筆直豎立,戟刃向天,如同旗幟。
身下坐騎,更是周人從未見過的龐大異獸,壯若犀牛,全身披覆重甲,看不清具體模樣輪廓,但頭頂的一對盤狀巨角,卻如鋼鐵鑄就,在炎炎烈日下,反射的幽深的光澤。
讓人一見,便心生敬畏,只怕半米厚的石牆,也擋不住重甲異獸的一頭撞去。
重騎之後,是百名同樣身騎盤角異獸的威武騎士,他們身上的甲冑更加厚重,背後橫負着一張長約兩米的巨大方盾,以及一柄猙獰可怖的巨型狼牙重棍。
看甲冑與兵器的制式,應當是重甲步兵。
他們的陣型相對分散,護着一架紫金色的華麗巨輦,車身很寬,幾乎佔據了大半個官道,遠遠望去彷彿一座移動殿堂。
八道巨大的身影行走在前,拖動巨輦前行。
待隊伍稍稍行的近了些,道兩旁圍觀的人羣才驚詫發現,這八道身影並非駿馬,也不是異獸,而是八名身披甲冑、高逾五米的巨人。
本是烈日炎炎的天氣,但當這八名巨人出現在視線之中時,衆人明顯感覺周圍的氣溫,驟然下降了很多。
甚至在這些巨人的甲冑上,還能看到些許白霜。
“魁人,他們是極北的魁人一族!”
“世間竟然真有這樣的種族,我一直以爲魁人只是一種傳說!”
“安莽王不愧是我大周第一異姓親王,竟然連魁族都能馴服!”
衆人震驚不已,而遠方的隊伍卻在不斷的行近。
紫金巨輦後,還有兩百名同樣身着山河甲冑的重騎,守衛在後。
此外,在隊伍周圍,還有百名身穿鱗甲的輕騎,騎着一種從未見過的羚獸,如鷹隼一般飛遊在地面,時刻保持機警狀態,探查周圍可能出現的一切異象。
不到千人的隊伍,凝聚起的鐵血殺氣與雄渾氣勢,足以抵得上十數萬兵馬。
更仿若神庭之王,降臨凡塵。
“大周子民恭迎安莽王歸來!”
不知誰高喝了一聲,已經看癡了的衆人,方纔猛地驚醒,全部跪倒在地,恭敬俯首,虔誠跪拜。
那位力挽狂瀾、縱橫莽原、傭兵無敵的大周麒麟,終於歸來了!
雖然北伐落幕已有半年之久,但北地長城附近的平民們卻始終沒有忘記安莽王對他們的護佑與恩澤。
若非安莽王數次扭轉戰局,北莽的百萬大軍早已衝過長城,進入大周腹地燒殺搶掠。
“王上,您在莽原的事蹟壯舉早已傳遍九州,在所有平民心中,您已是名副其實的大周軍神,聲望遠超武侯!”
紫金巨輦內,墨運良與呼延谷坐在車廂兩側,不必掀開車窗觀望,也能感受到道路兩旁跪拜衆人的虔誠之心。
大周苦莽族之患久矣,立國八十餘年,四代君主無一不想平息莽患。
奈何莽原遼闊,北莽八大王族實力強橫,歷代君主發動的征伐戰役,大大小小不下數十,卻始終未能打垮北莽,反而數次慘敗,連雲景十七府都曾被北莽數次佔據。
直至今次北伐,姜離橫空出世,以一己之力覆滅整個莽族根基,使其數十年內,都無擴張之力。
大周北方自此安寧,百姓不必再受莽族侵襲之苦,後世子孫也能大大減少被兵役徵召的機率。
隊伍一路走來,沿途所遇城鎮,民衆一掃以往的憂慮愁苦,重新生出對未來生活的希冀與信心。
聽聞安莽王歸京,無數平民自發走出城鎮鄉村,聚集在官道兩旁,跪地恭迎。
在他們心中,姜離便是大周北方的守護神王。
只要安莽城屹立北方莽原,就無人能夠踏過北地長城!
“墨先生,讓官路兩旁的民衆都起來吧!”
姜離盤坐於車廂深處,語氣平和。
雖未刻意釋放感知,但周遭數十里內的一切情景,都清晰映射在腦海深處。
遠方一些肉眼無法看見的角落,以及雲空之上,很多道陌生的目光,都在遠遠的觀望監視。
自他的隊伍進入大周境內的第一刻起,這些目光就已如狩獵的野獸毒蛇一般,死死盯住跟隨。
姜離對此早有預料,倒也不覺得意外。
他的威名事蹟傳蕩九州,必然會吸引無數勢力的注意。
在莽原時,離省與安莽城都是他的領地,這些勢力無法悄無聲息的接近。
但一進入大周,這些勢力就立時湊了上來。甚至跪倒在路兩旁的民衆中,他也發現了幾道“特殊”的目光。
“王上,用不用派人將他們全都殺了!”
呼延谷蒼老的臉龐,皮肉緩緩舒展,有殺意升騰而起。
“由他們去吧,我一個體魄‘全廢’之人,有什麼隱秘可查!”
姜離笑了笑,並沒有在意。
只要這些人不主動對他出手,他也懶得理會。
而且圍着他的人越多,更能成爲一種掩護。
“呼延前輩,區區一些小魚小蝦,就算跟着我們,又能如何,若非安莽仍需一些平和的時間發展,王上的力量已經不必畏懼任何人了!”
墨運良右手一擡,數百縷真氣自他手掌中飛出車輦,將跪倒在道路兩旁的民衆輕輕扶起。
真氣在他的掌控之下,隨心所欲、出神入化。
早在兩月前,他就已經踏入氣脈九境後期,已是一名名副其實的氣脈宗師。
此前,他一直都在大周境內,替安莽城招募民衆、百藝匠人,建立貿易渠道。
姜離返回大周境內,他便在第一時間趕來,今日清晨方纔匯合。
“墨運良、呼延谷,你們替我在車輦中守着,一路南行,我先一步返回盛京,沿途若有官員拜訪,便推說我舊傷復發,陷入昏迷!”
待隊伍遠離路旁茶攤酒攤後,姜離突然自車廂中的軟塌走下,推開廂門。
“王上可是要去映月山莊?”
墨運良心中不禁一動。
王上自去年離京至今,已有一年時間,已不算短。
雖然他自幼在侯府長大,卻不會對鎮武侯府心存任何眷戀,此時迫不及待的想要先行返回盛京,心中掛念的只能是一人。
然而,還不等墨運良的話音落下,車廂空氣微微一晃,姜離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
“主上的身法速度竟然如此驚人!”
墨運良驚詫萬分,他已是九境氣宗,真氣籠罩一方空間,任何微妙的變化,都不可能逃過他的氣機感應。
但主上瞬間消失,不僅毫無徵兆,甚至瞬息間就出了他的感應範圍之內。
一息穿越,至少在十里以上的距離。
如此驚人的肉身能力,即便是巔峰武聖也無法比擬。
難道,王上已經擁有了可與人仙較量的力量了嗎!
……
“姜離已經到了洛川?”
盛京城鎮武侯府的後花園中,鎮武侯姜時戎揹負雙手,立於一座湖泊岸旁,狹長深邃的眸子,平靜如淵,靜靜望着面前的湖水。
“啓稟侯爺,安莽王的隊伍,聲勢十分浩大,尚未進入北地長城時,就已經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姜時戎身後,站着一名容貌憨厚的中年男子,粗布短衣,腳下的草鞋沾滿了黃泥,好像剛自田間歸來的老農。
但脊背挺直,神態恭敬自然,站在姜時戎身後,不卑不亢,顯然不是凡俗之輩。
“姜離的體魄真的被廢了嗎?”姜時戎淡淡問道。
“回侯爺,安莽王麾下強者不少,恐有隱藏力量,屬下不便靠的太近,但自車輦中傳來的氣息,安莽王的確有暗傷在身!”
中年男子恭聲回答,他循着姜時戎的目光,一同望向身前小湖,語氣微微一頓:“不過,屬下覺得,安莽王就算有暗傷在身,真如傳說那樣體魄被廢,也未必沒有其他手段隱藏。
“縱觀安莽王以往的種種行爲舉動,他如果真的毫無倚仗在身,絕對不會主動離開安莽,將自己陷入未知的處境!”
“你懷疑他修行了道法?”姜時戎聞言,眉頭一挑。
“或許是道法,也有可能是儒脈!”中年男子低聲道。
“你說的不錯,他得文聖百賢的文氣灌體,修行儒脈的確有很大優勢,前秦遺族的陰陽生死血脈,也是修行道法的最佳助力!”
姜時戎點了點頭:“而且此子心情乖張、偏執,有一股不服輸的狠勁,體魄被廢雖然對他打擊很大,但他不會認輸,反而會更加兇戾!”
“侯爺,用不用我去試一試他?”
中年男子問道。
“先不必對他動手,就算他修行道脈、儒脈有些天賦資質,短短數月也不可能修出什麼名堂,而且他若尚未返京就遭遇不測,聖上必然會龍顏大怒,也有損我大周國威。”
姜時戎搖了搖頭:“先放任他幾日,待聖上爲他舉行過冊封儀式再議,而且在廟堂之上,我會與他同列,他的一切體魄與神魂變化,都休想瞞過我的眼睛。”
“侯爺已是人仙,一切僞裝手段,自然無處遁形,而且安莽王就算道法、儒脈有成,修成雷劫鬼仙,證得文德文位,也不可能是侯爺的對手,不過……”
中年男子點了點頭,回想起姜離麾下部衆的實力,剛想要繼續說些什麼的時候,前方的湖泊驟生異變。
“轟”
只聽得一聲巨響,佔地約有數裡的湖泊,全部的湖水突然向上涌起,全部飛離湖底,升入高空,在一種未知力量的裹挾下,猛地向着中心處匯聚起來,不斷擠壓。
原本液態的湖水,在這個過程中,逐漸濃縮,體積不斷變小,內部更生出一些晶化,發出宛若怒海呼嘯的恐怖響聲。
“這是……”
中年男子心頭一跳,在高空不住匯聚的湖水中,他感應到了一種磅礴無盡的恐怖力量。
“奪命第二變,靈魄通天,法則獨握!”
湖底中,一道少年身影昂然而立,雙手隔空狠狠一抓,無數神光自雙手之中飛出,卻是一道道蘊含神奇力量的真氣。
真氣飛上雲空,將已經縮小了十倍的湖水緊緊包裹,猛地旋轉,再次壓縮。
本已被壓縮到了極致的湖水,再次向內匯聚,發生更深層次的蛻變。
不斷縮小,並完全晶化,最終匯聚成水缸大小的圓形水晶,緩緩飄落在少年的手掌之中。
“法則由我,變幻萬物!”
只見那少年雙手按住水晶,隨意捏動,如同魔術一般。
數息過後,一副紋絡玄奧的水晶甲冑,便出現在了姜時戎與中年男子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