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過相抵?』
就連趙主父亦驚訝地回頭看了一眼安陽君趙章,對後者的話感到十分意外。
那一瞬間,他甚至產生了那樣的困惑:難道趙章與蒙仲出現了什麼矛盾?
不過轉念再一想,趙主父就明白。
趙章不是不幫蒙仲,相反地,他的建議更加高明——而這般高明的建議,趙章應該是想不出來的,只有可能是田不禋事先的提醒。
不動聲色地用讚賞的目光看了一眼田不禋,趙主父旋即目光投向面前仍單膝叩地的蒙仲、樂毅二人,故意板着臉說道:“蒙仲,樂毅,安陽君所言,你二人可有異議?”
蒙仲、樂毅二人對視一眼,齊聲說道:“能功過相抵,已是幸甚,不敢再奢求更多。”
『聰明!』
趙主父暗暗稱讚了一句,隨後這才伸手將蒙仲、樂毅二人扶起。
片刻後,趙主父將犒軍的事宜交給了安陽君趙章,而他則帶着蒙仲、樂毅二人在營地內漫步,順便詢問蒙仲、樂毅何以敢如此膽大妄爲。
“你二人何以敢不遵將令,擅自出兵?……是想證明你的判斷麼?蒙仲?”
“是的,趙主父。”
蒙仲沒有辯解,誠懇地說道:“昨日,我已向趙主父與諸營講述了「齊魏韓聯軍」與「匡章」皆不曾抵達河岸的判斷依據,但因爲我的年紀,沒有人相信我的判斷……哪怕是趙主父您。”
“……”趙主父停下腳步,回頭看向蒙仲。
此時卻聽蒙仲繼續說道:“趙主父雖然器重我二人,但大多數時候,都將我等視爲幼樹,而並未給予真正的信賴……若昨日趙主父能信賴我的判斷,派一支精銳夜襲齊營,在下又豈會不尊將令、擅自出兵呢?”
“照你所言,這還是我的過錯咯?”趙主父笑着反問道。
“不敢。”蒙仲抱拳回道。
上下打量着蒙仲、樂毅二人,趙主父心中亦有些感慨。
其實蒙仲說的沒錯,趙主父雖然器重蒙仲、樂毅二人,但目前只是將他們視爲可造之材,按照趙主父原本的打算,他會親自栽培蒙仲、樂毅近十年,十年之後,待蒙仲、樂毅逐漸成熟,他會將二人扶上真正的軍司馬位置,即執掌至少過萬趙軍的將領,而並非只有區區五百人。
甚至於,讓蒙仲、樂毅出任未來趙王的國相、柱國(上將)——當然,這個趙王,指的是他準備扶持的安陽君趙章。
待等一二十年之後,由蒙仲坐鎮「晉陽(太原)」,抗拒秦國;由樂毅坐鎮「鉅鹿」,威懾齊國,趙章與田不禋居邯鄲,安心發展國力,他趙國必然會變得更加強盛,哪怕是秦齊兩國,亦不能撼動他趙國。
不得不說,趙主父對蒙仲、樂毅二人的期待,其實遠遠在其餘人的預想之上,就算是蒙仲、樂毅自己,恐怕都不會想到趙主父對他們其實有着那樣的期待。
正因爲期待高,甚至將蒙仲、樂毅二人視爲子侄一般,趙主父難免就像蒙仲所說的那樣,將蒙仲、樂毅視爲了“尚不成熟的孩子”,不曾給予他們真正的信賴。
不過轉念想想,雛鷹若非被其父母推下深淵,又如何能展翅於蒼穹呢?
『或許……』
拍了拍蒙仲的肩膀,趙主父忽然意識到,或許他對蒙仲、樂毅二人保護過頭了,最起碼有些時候,他應該聽聽他二人的建議,而不是一味地將他們視爲尚未成年的孩子。
暗自點了點頭,趙主父又問蒙仲、樂毅二人道:“方纔趙章所言‘功過相抵’,你二人當真甘心嗎?”
聽聞此言,蒙仲笑着說道:“這想必是田大夫(田不禋)的建議吧?安陽君性格耿直,應該想不到這樣高明的建議……”
“哦?”趙主父眼眉一挑,笑着說道:“哪裡高明瞭,你倒是說說?”
見此蒙仲便解釋道:“我二人率五百人擊破數萬齊營,若趙主父您因此重賞我等,自然會引起旁人的嫉妒,反之若功過相抵,就不會有人拿我二人不遵將令說事,因爲這懲罰已經夠重……”
這確實是蒙仲的真心想法:他如今乃是趙主父的近衛軍司馬,就算趙主父因爲此番的功勳重賞他,難道他就能獲得更高的官爵麼?
不可能的!
以他如今的年紀,根本不可能趙袑、許鈞、牛翦、趙希那樣,成爲真正執掌一軍兵力的軍司馬。
若趙主父執意提拔他們,自然會引起那些老牌軍司馬的抵制與不滿。
既然“賞無可賞”,索性就不要這次的賞賜,這樣一來,趙軍上上下下反而會覺得,他蒙仲、樂毅二人建立了這樣的功勳,卻沒有得到應有的賞賜,這實在不應該。
如此一來,蒙仲、樂毅反而能得人心。
至於失去的賞賜什麼的,有趙主父與安陽君趙章在,他蒙仲怎麼可能沒有升遷的機會呢?
所以說,這招「功過相抵」,其實是非常狡猾的,以安陽君趙章耿直的性格來說根本想不到這種高明的注意,只有可能是田不禋。
在蒙仲解釋此事的時候,樂毅在旁亦是連連點頭,很顯然,樂毅也猜到了這一層。
看到這一幕,趙主父心中很是感慨與欣慰,歡喜於蒙仲、樂毅的城府,竟不在狡猾的田不禋之下。
在聊了一番後,趙主父見蒙仲、樂毅二人滿臉疲憊,便讓他二人先回去歇息,以便參加今晚的慶功筵席——雖然功過相抵,但今晚的慶功筵,蒙仲、樂毅等人依舊是主角,這是不會更改的。
隨後,在陸續詢問了幾名軍中的趙卒後,蒙仲、樂毅回到了他信衛軍駐紮的地方。
不得不說,作爲“功臣”的待遇,營內趙卒重建營寨,首先安排了信衛軍駐紮歇息的營區,並且在指引蒙仲、樂毅二人前往那營區時,沿途遇到的趙卒們無不恭恭敬敬,臉上帶着敬佩之色。
回到信衛軍駐紮的地方,武嬰、蒙虎、蒙遂等人正在帳篷內等着蒙仲、樂毅回來。
待等瞧見蒙仲、樂毅返回後,蒙虎率先急不可耐地詢問道:“趙主父此番有什麼賞賜?”
蒙仲便將“功過相抵”的事告訴了武嬰等人,讓武嬰等人簡直難以置信:這麼大的功勞,竟然不給賞賜?
見此,蒙仲便向諸小夥伴解釋了一番:“我等所求,是軍中上下對我們的信任與尊重,又豈是所求賞賜?更何況我等此番不遵將令,能功過相抵,日後就不會有人再拿此事說閒話……”
聽完蒙仲的解釋,武嬰、穆武、華虎等人這才逐漸釋然。
當晚,待蒙仲、樂毅等人歇息了半日後,於傍晚時分,接到了趙主父派人傳達的命令,命蒙仲、樂毅等人前往帥帳赴宴。
衆人合計了一番,最終決定由蒙仲、樂毅二人帶着武嬰、蒙虎、華虎、穆武、樂進五名卒長,總共七人前往帥帳赴宴,而蒙遂、向繚、樂續三人,則留在軍中,安排犒軍一事——因爲趙主父亦命人士卒送了許多酒肉過來,犒賞信衛軍士卒,蒙遂擔心這些士卒喝醉酒惹事。
大約酉時前後,蒙仲一行人來到帥帳赴慶功宴。
說實話,除蒙仲與樂毅二人外,以武嬰、蒙虎等執掌區區百名士卒的卒長軍職,竟然能在帥帳內獲得席位,這簡直就是一樁很不可思議的事。
倘若換做在平時,想來趙袑、許鈞、牛翦等趙軍的軍司馬多多少少都會感到不痛快,但是今晚,這些位軍司馬的眼中卻毫無敵意,相反,甚至有些同情。
畢竟在他們看來,此番信衛軍以五百人擊破數萬齊軍的壯舉,縱使提拔爲真正的一軍司馬也不爲過,但由於是無令擅自出兵,最後卻落到個功過相抵的結局——這讓趙袑、許鈞、牛翦等人多多少少爲蒙仲幾人感到有些不值與遺憾。
既然沒有利益上的衝突,也沒有成見,相反卻有同情與遺憾,於是乎,蒙仲幾人與趙袑、許鈞、牛翦幾位軍司馬,很快就熟悉起來。
值得一提的是,許鈞也帶來了蒙鶩前來赴宴——似乎蒙鶩已經成爲了許鈞麾下的愛將。
此時在帳內,最爲尷尬的莫過於趙希。
從始至終,趙主父與安陽君趙章都沒有理睬他,而趙袑、許鈞、牛翦幾人,也不知因爲什麼原因,很少與趙希碰杯喝酒,以至於當蒙仲、樂毅等人被人頻繁勸酒時,趙希就孤零零地坐在帳內角落,好不尷尬。
見此,蒙仲端着酒碗來到了趙希面前。
“你這是要奚落我麼?”
當時,趙希的面色非常難看,在旁所有人都看着他與蒙仲。
在衆目睽睽之下,蒙仲搖搖頭說道:“軍將乃是趙氏王族子弟,在下自然不會懷疑軍將對趙國的忠城,我與軍將的矛盾,只是彼此個人見解上的分歧。……在下敬這碗酒,只是希望軍將下回能稍稍給予我信任,終歸我蒙仲,如今也是趙軍的一員,自然也希望趙國能擊敗齊國。”
聽完蒙仲這段誠懇的話,趙希深深注視着前者,最終,他長長吐了口氣,勉強露出幾分笑意:“我終於明白,爲何你曾將利劍架在陽文君的脖子上,陽文君最後卻仍與你和解……”
說罷,他一口喝完了自己碗中的酒,目視着蒙仲正色說道:“今日之後,我不會再因爲你的年紀而小瞧你。”
“多謝軍將。”蒙仲亦一口飲下了碗中的酒水。
話音剛落,田不禋、樂毅等人紛紛撫掌。
看到這一幕,趙主父既欣慰又讚賞地暗暗點頭,讚賞於蒙仲的胸襟——擁有這等器量的人,日後前程必不可限量!
當晚,衆人其樂融融地喝了一宿的酒。
待等次日天亮時,南邊有一隊人馬來到,爲首的將領,驚訝地看着祝柯一帶軍營上所懸掛的“趙”字旗幟。
“咦?趙軍……識破了我的計策嗎?”
這位名爲匡章的將領,一臉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