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塵僕僕返回咸陽之後,穰侯魏冉先回到了自己在城內的府邸,準備沐浴更衣後請見宣太后與他秦國的君主,商議對策。
可沒想到待他回到自家府邸後,卻有伺候多年的老僕從偷偷告訴他道:“穰侯,昨日國尉來了,不知爲何換了尋常平民的服飾,還叮囑我等莫要聲張……”
『白起?』
魏冉心中有些驚訝,不過轉念一想他就明白了,肯定是白起也知道他這次犯下了重大的過失,雖然急着想要彌補,但卻又不敢請見大王,於是只能喬裝打扮來到他的府邸,等着他返回咸陽。
他想了想問道:“他在哪?”
“在西苑的客屋。”
“唔,你去告訴他,叫他到書房來見我,他知道我府上的書房在何處。”丟下一句話,魏冉也顧不得沐浴更衣,徑直來到了府內的書房。
到了書房,吩咐書房外的僕從叫庖廚準備些簡單的酒菜,隨後魏冉就站在書房內,等着白起到來。
不多時,白起便出現在了書房外的院中。
可能是注意到了站在書房門檻內的魏冉,遠處的白起腳步一頓,但旋即又低着頭很快走了過來,站在門襤外朝着魏冉抱拳行禮:“穰侯。”
此刻的白起,儘管低着頭,但魏冉仍能從他臉上感覺到愧疚與羞憤的情緒,以及,那撲鼻而來的酒氣。
“喝酒了?喝了多少?”魏冉平靜地問道。
白起猶豫了一下,可能是考慮到這種事終究瞞不過眼前這位提攜他的恩主,遂低着頭老實說道:“昨晚忽覺胸中氣悶,難以入眠,是故……稍稍多喝了一些。”
“呵,稍微多喝了一些?”魏冉輕哼一聲,待上下打量了幾眼白起後,招招手說道:“進來再說吧。”
“諾!”
穰侯魏冉,是一個大器量的人,當然不會在乎白起在他府上喝些酒,他只是覺得,白起似乎有點借酒澆愁的意思,這可不行,這可是他看重的人啊。
是的,儘管魏冉至今還不清楚聯軍怎麼莫名其妙打下了鄭縣,但他從未懷疑過白起,更不會有應該由白起爲這件事承擔責任的念頭,因爲他很瞭解白起,畢竟,白起是他一手提拔的。
在示意白起坐下後,魏冉皺着眉頭問道:“先不說別的,我想知道,聯軍怎麼會攻陷鄭縣?”
白起沉默了半晌,旋即低聲解釋道:“是我中了蒙仲的詭計。……那日晚上,他先派其麾下的河東魏軍突襲我營,其餘聯軍軍隊皆按兵不動,使我誤以爲他佯攻我營、實取陰晉……”
聽到這裡,魏冉忽然恍然大悟道:“是故你纔派人到陰晉通知羋戎,叫羋戎不必支援你,只管死守陰晉即可。”
“是。”白起點點頭,旋即面色帶着幾分苦澀低聲說道:“然而我萬萬沒有想到,那蒙仲似乎預料到了我的反應,來了個反其道而行,在我派出信使之後,他忽然下令魏、韓、齊、趙四軍圍攻我營,儼然是他料定陰晉恐城池遭遇不測,不敢來援,試圖趁機重創我麾下的軍隊……”
“……”
魏冉捋着鬍鬚一言不發。
白起有錯麼?
毫無疑問地說,白起當時的判斷是正確的,畢竟當時的首要是守住陰晉,要怪,就怪那蒙仲當真是詭計多端,以一招虛虛實實,將佯攻變爲強攻,直接將判斷錯形勢的白起打入了絕對的劣勢。
想了想,他問道:“那聯軍攻陷了鄭縣是怎麼回事?當時你麾下的軍隊被他擊潰了麼?”
“不,恰恰相反。”
白起搖了搖頭,頗有些不甘地說道:“事實上,他圍攻在下可能只是順便,其目的是爲了掩護其一支精銳軍隊夜襲鄭縣……”
聽到這話,魏冉才真正地露出了吃驚之色。
他原以爲白起是那晚被擊潰後,聯軍才順勢拿下了鄭縣,可沒想到聯軍當時在圍攻白起的時候,蒙仲就派了另外一支軍隊去取鄭縣——感情作勢欲取陰晉也好,對白起先佯後實地展開攻勢也罷,居然全都是幌子,蒙仲真正的目的是取鄭縣。
這計中計,誰想得到?
沉默半晌後,魏冉沉聲說道:“你麾下還有多少軍隊?”
“還有約三四萬士卒,目前退守驪邑,借驪山之險阻擋聯軍進逼咸陽。”白起老實說道。
一場夜襲,近乎損失了四萬軍隊?
魏冉看了一眼白起,捋着鬍鬚一言不發。
此時,書房外有一名僕從小聲地喚道:“穰侯,酒菜送來了……”
“端進來吧。”
在魏冉的示意下,幾名僕從端着酒菜來到屋內,擺在屋內一張矮桌上,這才躬身而退。
此時,魏冉起身走向那張矮桌,同時口中對白起說道:“我一路匆匆趕來,腹中飢餓,你陪我吃用一些。待用完飯、沐浴更衣,你隨我入宮覲見大王。”
他沒有提什麼對白起的處罰,因爲他也由衷覺得,這一次確實是聯軍那邊的蒙仲技高一籌。
策略不如對方,合該被對方攻陷鄭縣,這沒什麼好說的,不光白起,換做是誰結果也差不多。
可能,還未必及得上白起,至少白起在突圍的時候就意識到了蒙仲的詭計,拼死向南突圍,導致魏韓兩軍亦損失慘重,換做別的將領,可能就傻乎乎地撤到陰晉,連鄭縣幾時被聯軍攻陷的都不得而知。
片刻後,一碗熱酒下肚,魏冉倍感腹中暖洋洋的,焦慮的心情也得得以緩解。
此時他對白起說道:“我得知事態不對,遂從陰晉返回咸陽,鑑於聯軍已控制了鄭縣一帶,我只能走河西,經櫟陽、渡涇水,返回咸陽。……途中在路過櫟陽時,我看到了退守此處的義渠騎兵,他們正與方城騎兵、趙國騎兵在荒野僵鬥。方城騎兵是蒙仲的耳目,既然這支騎兵已出現在櫟陽,可見蒙仲的下一步,十有八九就是渡渭水、攻櫟陽,你退守驪邑,只能說爲咸陽爭取了應對的時間,但並不能遏制聯軍威脅咸陽。”
“……”白起默默地抿了一口酒,一言不發。
其實他也知道扼守驪邑要道並不能有效遏制聯軍,可問題是他沒辦法啊,他除了退守驪邑還能做什麼?
他當然知道聯軍可以從河東迂迴前往咸陽,自然也想着封鎖河西,可他哪來的兵力去封鎖河西?
見白起一言不發,魏冉也不強求什麼,畢竟他也知道這場失利對白起的打擊很大,他自顧自繼續說道:“來時的途中,我一直在思索蒙仲的意圖,最終我明白了,這個小子當真是狡詐,他知道我方必然會派重兵防守陰晉,於是便放棄了強攻陰晉的打算,改而取鄭縣,逼我等主動將陰晉的軍隊調回咸陽防守,如此一來,他就能不費吹灰之力拿下陰晉,解除聯軍缺糧的難題。……我嘗聽說爲人將蒙仲比作龐涓、公孫喜,呵,這些魏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竟不知那蒙仲的謀略猶在龐涓、公孫喜一流之上。”
倘若換做在以往,聽魏冉稱讚自己的宿敵蒙仲,白起多半還會感到歡喜,但眼下,他實在是高興不起來。
待用過飯,二人各自到房內沐浴更衣,然後一同前往王宮,覲見秦王。
此時,秦王稷已經收到了有關於方城騎兵與趙國騎兵的消息,得知這兩支敵國的騎兵居然出現在了河西的櫟陽一帶,這可把這位年輕的君主嚇了一跳。
要知道,櫟陽可是在陰晉的後方啊,那兩支敵國騎兵要出現在櫟陽一帶,勢必要經過陰晉,渡過渭水,這是否意味着,他秦國前線的軍隊已經潰敗了?
可迄今爲止,他咸陽還未收到任何關於前線軍隊潰敗的戰報,這讓秦王稷有些困惑。
困惑之餘,這位年輕的秦王在宮殿大發雷霆,怒斥臣子立刻派人去櫟陽打探清楚,弄清楚方城騎兵與趙國騎兵如何能肆無忌憚地出現在河西之地。
這邊秦王正發着火,此時殿外走入一名謁官,拱手稟道:“大王,穰侯攜國尉前來覲見。”
秦王稷一愣,彷彿抓到了什麼主心骨似的,臉上露出幾分喜悅,可轉念一想,這位君主又感覺情況不對了。
因爲穰侯魏冉與國尉白起此前都在陰晉一帶啊,這毫無預兆地突然返回咸陽,豈非意味着……
心中咯噔一下,秦王稷立刻傳喚:“有請。”
片刻之後,魏冉與白起便邁步走入了殿內,拱手抱拳向秦王稷行禮:“大王。”
此時的秦王稷哪裡在意這些虛禮,有些急切地問道:“舅舅,你與國尉突然返回咸陽,莫非是前線……”
魏冉沉默了一下,旋即對秦王稷說道:“臣這裡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秦王稷愣了愣,似乎有些氣樂了,但最終他還是耐着性子說道:“先說壞消息吧。”
聽聞此言,魏冉沉聲說道:“壞消息是,數日前,聯軍用詐計攻取了鄭縣,國尉雖拼死抵擋,但最終無法抵擋聯軍,只能退守驪邑,借驪山要道之險峻,遏阻聯軍。”
聽到魏冉的話,年輕的秦王面色唰地一下就變白了,也不知是嚇的還是氣的。
想來兩者皆有,畢竟驪邑距離咸陽纔多遠?不到百里而已!
換句話說,五國聯軍的攻勢,已經攻到了距離他秦國都城咸陽僅百里之遙的地方!
百里,也談得上是遙?按照魏武卒的行軍速度,一日急行軍即可抵達,更別說機動力更強的方城騎兵與趙國騎兵。
說難聽點,眼下他咸陽,已處在聯軍的可攻打範圍內,聯軍隨時可以派騎兵侵入咸陽,燒殺搶掠,讓咸陽這座他秦國的國都蒙羞。
“……好消息呢?”秦王稷忍着氣、咬着牙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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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冉拱了拱手,鎮定地說道:“好消息是,陰晉目前還在華陽君的手中,可以有效地遏制聯軍。”
聽到這話,秦王稷再也忍不住了,帶着幾分怒意斥道:“舅舅,你所說的這些,也稱得上是什麼好消息?”
“大王息怒。”
魏冉拱了拱手,旋即鎮定地說道:“聯軍的反制,雖然破壞了我等此前的策略,但我大秦也談不上大禍臨頭,臣有十足的把握令聯軍退兵,甚至於,讓聯軍自行崩解!”
秦王稷聞言一愣:“當真?”
“自然。”
魏冉點點頭,旋即正色對秦王稷說道:“大王首先要弄明白,這次五國伐秦,我大秦真正的對手究竟是誰。”
秦王稷想了想,不甚自信地說道:“三晉?”
“更確切地說,其實是魏韓兩國。”魏冉更正道。
秦王稷皺了皺眉,狐疑問道:“那趙國的奉陽君……”
魏冉正色解釋道:“誠然,這次五國伐秦,確實趙國爲盟長,但說到底,這只是奉陽君李兌的主張,於趙國本身而言,趙國與我大秦暫時並無積怨……”
秦王稷點了點頭,事實上他這個王位,還是趙國的趙主父強行介入秦國立嗣之事給他爭取來的,否則,他恐怕還在燕國做質子呢,哪怕是他的親母宣太后,當時多半都已經將他給忘了。
雖然秦王稷也知道趙主父當年那麼‘幫’他肯定是有什麼目的,比如說逐步操控他秦國,但他對趙主父多少還是有幾分感激之情,畢竟沒有趙主父,就沒有他今日的王位。
“……再說李兌,李兌主張討伐我大秦,只爲兩個目的,其一,趙國的幼君趙何,這些年逐漸取回大權,李兌雖暫時仍被趙王重用,但他也知道好日子怕不能長久,因此,他需要功績來維持他目前在趙國的地位,讓趙王不好貿然罷免他。其二,我大秦當初脅迫趙國罷免李兌趙相一職,讓李兌懷恨在心,故此次藉機報復。……但,李兌當真會坐視我大秦被重創麼?除非他忘了當年魏國的龐涓是如何欺凌他趙國。”
“舅舅的意思是,李兌只是想借討伐我大秦之事達成其目的,並非是有心要覆亡我大秦?”
“正是。”魏冉點點頭,沉聲說道:“其實按照我的估算,這次聯軍攻破函谷關,且攻破函穀道,那李兌就已經足夠滿意了,畢竟當年匡章都沒能辦到的事,他辦到了。可他身邊有兩個人不同意……這兩人,纔是我大秦真正的敵人。”
秦王稷神色一正,緩緩說道:“韓國大將暴鳶,魏國大將蒙仲。”
“正是!”
魏冉再次點了點頭,旋即氣定神閒地說道:“此次五國聯軍的大將,在臣看來就只有一個半名將,蒙仲算一個,暴鳶算半個,其餘皆不成氣候。……先說李兌,他是趙肅侯時期的趙臣,可迄今爲止,可曾聽說過他有什麼赫赫戰功?田觸雖號稱是匡章一手栽培的弟子,可這些年來,他逢戰皆敗,不足爲懼!燕國的樂毅,曾經乃是蒙仲在趙國時的副將,但迄今爲止,此人也並無什麼拿得出手的戰功。真正值得警惕的,還的是蒙仲與暴鳶二人。……前幾日,聯軍以佯攻國尉的軍營,誤導我軍,使我方誤以爲他其實是爲了奪取陰晉,可實際上,聯軍卻瞄準了鄭縣。……明明攻陷陰晉才能解決五國當前缺糧的問題,按照常理應該取陰晉,可蒙仲偏偏取鄭縣,逼鎮守陰晉的羋戎撤軍,回援咸陽。此人目光之長遠,用計之精準,實在很難令人相信他竟然是道、名、儒三家弟子,而非兵家弟子。”
接着,魏冉簡單地向秦王稷解釋了一下鄭縣之所以丟掉的原因,說得秦王稷對白起的惱恨也減退了幾分。
因爲這位君王也覺得,此次失利實在怪不了白起,畢竟白起已經做出了最明智的抉擇,可誰曉得對面的蒙仲竟然如此奸詐。
漸漸的,秦王稷的情緒也平復了下來,他問魏冉道:“方纔舅舅曾言,有把握令聯軍退兵?甚至可以讓聯軍自行崩解?果真麼?”
“唔。”魏冉點點頭,正色說道:“方纔臣已解釋過,真正想重創我大秦,甚至將我大秦置於死地的,其實就只有暴鳶與蒙仲二人,其餘三人,李兌是絕對不會叫這二人得逞,至於田觸與樂毅,多半也不會,畢竟魏國此前稱霸中原百年,誰也不想再受魏國擺佈。由此可見,聯軍內部並非團結一致,雖此次聯手攻下鄭縣對我大秦施壓,那只是因爲他們恐懼冬季斷糧後遭到我大秦的報復。反過來說,一旦解除了聯軍潛在的隱患,則聯軍必然自行崩解……”
“舅舅的意思是……”
“臣建議,將陰晉交給聯軍。”拱了拱手,魏冉沉聲說道:“聯軍得到陰晉,便可以走水運運輸糧草,缺糧的危機立刻解除,在這種情況下,李兌還會幫助暴鳶、蒙仲二人繼續削弱我大秦麼?他必然會選擇與我大秦談判,停止這場戰爭,使魏韓兩國無法再借諸國軍隊繼續削弱我大秦。相信田觸與樂毅,亦會如此。介時,只要趙、齊、燕三軍皆退,縱使暴鳶、蒙仲二人不肯言和,我大秦要擊敗他們,也不再話下。”
秦王稷如夢初醒般點了點頭,他終於明白舅舅魏冉方纔爲何那般鎮定,原來心中早已想好了對策。
想了想,他問道:“那……倘若要讓聯軍自行崩解呢?”
魏冉笑了笑,平靜的說道:“設法離間三晉即可,比如說,滿足趙、齊、燕三國提出的要求,卻不答應魏韓兩國的條件……確切地說,是不滿足魏韓兩國提出的過分要求。在臣看來,暴鳶與蒙仲二人此次所圖怕是不小,尤其是那蒙仲,他明知田觸與樂毅二人曾暗通我前線秦軍,但他隱而不報,其目的還是爲了借齊燕兩軍之勢繼續討伐我大秦;再者,爲防止諸軍相互推諉,每逢戰事,他麾下魏軍先動,打出優勢,引得其餘趙、齊、燕三軍紛紛跟緊。他不惜讓其魏韓兩軍如此吃虧也要削弱我大秦,難道會僅僅只滿足於割讓一城一地?”
說到這裡,他輕笑道:“我大秦不必強硬拒絕,只要拖着即可,拖到趙、齊、燕三軍退兵,皆時假如暴鳶與蒙仲二人不識趣,哼哼……”
聽懂了魏冉言下之意,秦王稷由衷佩服地點了點頭。
哪怕是白起,在聽到魏冉的一番分析後,亦佩服不已。
這位穰侯,可不僅僅是因爲宣太后之弟的身份才當上了秦國的國相。
事實上,這位纔是秦國最穩固、最可靠的後盾。
不是秦王,不是司馬錯,更不是他白起,而是這位……
穰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