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侯對這一情況頗覺有趣,也不加干涉,飲着美酒,觀望之。
衆人都等着燕職的回答。
燕職心中大怒,卻也懂得隱藏情緒,國宴之上,個人言行往往更多的代表了其身後的家族,乃至國家,衆人把賢名看得比性命還重,是以,燕職還是以笑臉相對,
“然與否,太子欲意何爲?”
趙雍對曰,
“然,孤且領回,否,孤乃識人有誤,自罰三爵。”
趙雍雖然笑言而道,然,言語強硬,有着不可商量的餘地,只要他認定此人,必要帶走之意。
燕職臉色難看起來,笑意逐散,未料趙雍敢如此明目張膽的向他要人,這分明是不把他放在眼裡,燕職雙手緊握成拳,嘴脣緊抿,他的瞳孔因憤怒而出現異色,趙雍卻也毫不示弱,挑眉示威。兩人由先前的暗嘲熱諷,變成了明言相對。
衆人議論紛紛,燕職隨即垂下睫毛,擋住衆人的視線,向身後的孟蝶瞟了瞟,
“孟蝶!”
“喏!”孟蝶低聲應道,
“趙國太子,言之,汝曾爲其食客,然也?否也?”
燕職讓孟蝶出例,意爲讓她親言告之,否也,如此,韓侯面前,衆臣眼下,趙雍必不敢強行而爲之。
孟蝶當然深知其意,只見她緩緩起身,朝着韓侯及衆人一拜,謙卑有禮,然後,擡頭挺胸,面色平淡,不卑不亢,她瞧着趙雍,大聲而言,
“然也!”
大殿嘖嘖聲響起,孟蝶即爲趙太子食客,爲何又投入燕公子門下,是背信棄義?還是另有乾坤?
趙雍爲之一愣,未料到她會承認,一陣喜悅之情在胸中升起。
燕職聽言,卻是身子一顫,他擡頭看着她,眼神驚訝迷惑,她莫是要選擇離去?
而孟蝶卻是投給他安心的眼神,卻不料被趙雍捕捉道,原本的喜悅又瞬間消失,她又要使詐乎?
只聽孟蝶緩緩言來,
“諺語,‘水深則魚鱉歸之,木盛則飛鳥歸之,草茂則禽獸歸之,人賢則豪傑歸之,’蝶不才,不敢以豪傑相喻,然,也懂擇其良木而棲。”
言完,衆人頻頻點頭,而趙雍面無表情,孟蝶又侃侃而道,
“善釣者,鉺香也,善弋者,弓良也,善爲君者,德厚也。燕公子職,”孟蝶看向他,“恩德崇厚,故,蝶願歸之。”
善於釣魚的人能把魚從深水釣出,是由於魚鉺香美,善於射獵的人能把鳥從高中射下,是由於弓好,善於做君主的人能使四方各族歸順,是由於他的恩德。
言完,孟蝶又把目光轉向趙雍,
“聖君不強人所難,不強士歸依,而應自修仁德,創其歸之條件。趙太子,蝶之言然否?”
孟蝶的這一大番言語,擺明了說趙雍不如燕職賢德,是以孟蝶才另選良木,而最後,又言聖明的君主不會強迫他人,如果趙雍用強,那麼他配爲一個賢明君子嗎?
她把他嘲諷一番後,又將他一軍,頓時令趙雍啞口無言。
他看着她,一直知道她能言善辯,伶牙俐齒,如今在這大殿之上,她絲毫沒有給他留一情面,句句珠璣,卻字字含譏,他該生氣,該失落,然,他卻再一次被她吸引,她的才能,她的機智,她的勇敢,他趙雍何人?卻被一小兒說得毫無反擊之力。
燕職聽之,倒還鬆了口氣。
然衆人對孟蝶這番言論心升猜凝,趙國太子不如燕國公子仁德?
戰國時期布衣賢士流動性大,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賢士的才能得不到貴人的欣賞是可以另投他主,如商鞅棄魏投秦,吳起棄魏投楚,只要不是背信棄義之人,定會受到他人賞識。
孟蝶改投燕職門下,乃理所當然也,趙雍又能奈如何?
孟蝶之言雖然有理,然,其中不凡對趙雍的嘲弄,當衆人都以爲趙太子會大發雷霆時,趙雍卻是一改常態,爽朗的大笑起來。
衆人不明其意,孟蝶皺起了雙眉。
只見趙雍起身,持一酒樽朝她走來。
大殿安靜異常,孟蝶瞧着他的身影離自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而她的心也隨之越跳越快。
他的眼神緊緊的鎖住她,深邃幽暗,神秘猶如一潭見不到底的湖水。
趙雍離她三步之遙站定,他定定的看着她,孟蝶硬着頭皮與之對視,強裝鎮定,眼神閃爍。
趙雍菀爾一笑,他的笑容,讓孟蝶疑惑,有些惶惶不安。暗忖道,這廝是有仇必報之人,剛纔的諷刺他還能笑得如此之歡?
然,只聽趙雍言道,
“今聽孟君一言,令孤茅舍頓開,孤仁德有限,才讓孟君這樣的賢士離孤而去,孤悔恨不己,實乃慚愧。”
言語之間,唉聲嘆氣,衆人聽之,無不爲他惜才之舉而感動,對於他仁德的懷疑也瞬間消失。
然而更讓他們想不到的是,趙太子接下來的話。
“孤適才憶起,孟君爲孤之食客時,助孤敗林胡,平叛亂,孤感激不盡,是以,酒水敬之,且孤之大門,永遠向君敞開。”
言完,雙手持樽舉於孟蝶面前。
孟蝶一愣,衆人一愣,連韓侯也倍感驚訝。
堂堂一國太子,居然向一門客敬酒,還是他國之士。
早聞趙國太子重賢,原來名不虛傳,衆人又對孟蝶改投其他門下之舉感到可惜,對趙太子大力稱讚,特別是那些布衣賢士。
若此刻,孟蝶拒之,就顯得她不懂禮數了,於是,孟蝶嘴角扯出一絲假笑,接過酒樽,掩面而飲。
趙雍無時無刻都不會讓自己的名聲受到污點,他稍微放低姿態,就讓她對他的嘲諷化爲虛有。
燕職瞧着眼前一幕,也不得不佩服他的心思慎密。
孟蝶退回席上,這時,韓侯又出來裝老好人,一場風波看似過去,韓侯又命樂聲湊起,舞技起舞,大殿恢復先前的熱鬧。
孟蝶往燕職身後挪了挪,正巧避開了趙雍的視線,這才長吐一口氣,這時,公子明來到他的几旁,跪坐在身側,小聲與她言道,
“孟君與趙太子頗爲熟悉,他日可否引薦一番?”
“嗯?”孟蝶不解的眼神看向他,只聽他又道,
“邯鄲多美童,本公子欲往觀之。”
孟蝶只覺頭上一片烏鴉飛過,在他耳邊小聲道來,
“公子還有心思想那風月之事,剛纔見公子與那段賊言語良久,莫是他們計劃有變?”
公子明聽言,眼神瞟了瞟兩人,見之正與美人調笑,於是輕哼一聲,
“二賊怕吾悔之,以盟書要挾,吾聽孟君之言,示弱於之,二人無凝。”
“嗯”孟蝶點點頭,“公子先且退去,見你我二人交談,莫讓人猜凝。”
“然,然。”公子明又退回自己的席位之上。
孟蝶暫時把趙雍之事拋開,一心想着三日後的行動。
宴會進行了一個多時晨,趙雍因車馬勞頓爲由告辭,隨即相繼有人離開。
當孟蝶與燕職出現在韓宮門外時,一個鐵甲護衛迎了上來,定眼一看,卻是樓園。
孟蝶奇怪,他們不是早早離開了嗎?
樓園酷着一張臉,先在燕職身上打量一番,滿臉不悅,燕職自是不會與之護衛見識。
片刻才轉來眼神看向孟蝶,只聽他言道,
“孟蝶,主公有請!”
他的聲音寒冷沒有溫度,帶着一股子怒氣,他在爲他的主子而惱,主子爲小兒費盡心思,她卻跟這個小白臉在一起,樓園是越看他越不自在。
孟蝶聽言,微微一怔,燕職在身側,她有些尷尬,瞧着樓園的態度惡劣,又有些不悅。
她眉頭一蹙,擡頭瞧見不遠處一輛豪華馬車停在路旁,周圍有數十名黑衣護衛。
原來這廝還未離開?
這深更半夜,孟蝶自不會隨他而去。
“此時,天色己晚,趙太子若有事,可明日來質子府拜訪。”
言完,佛手而去。
樓園那個氣呀,雙眼瞪如銅玲。
孟蝶與燕職坐在馬車上,兩人皆沉默無語,深夜,街道無人,四周寧靜,只能聽見馬蹄踢塌,車攆軲轆。
燕職閉目養神,腦子裡卻是剛纔大殿上的一幕,他不懼趙雍的強硬,他怕孟蝶的心己經不知不覺的飄遠,然而,他絕不允這樣的事發生,他與她也算青梅竹馬,有着共同的記憶,孟蝶曾言他是她唯一的親人,她定不會棄他而去,沒有什麼能將她帶走。
三年前,當燕職被其兄長,丟之樹林棄之不顧時,那時的他是多麼的絕望,對生命的絕望,對皇室鬥爭的絕望,在樹林呆了十天,受凍,受餓,受嚇,當他終於見到燕國的士兵時,他們卻是對他以矛相對……
他本是嫡子,身份高貴,受衆人愛戴,兄長也對他甚是寵愛,然,自那天之後,他就明白了,他身邊的人是怎樣的一幅虛情假意,他的貼身奴僕,他的老師,他的兄長都想至他於死地,然而他卻大難不死。
他來到小山村,他不再相信任何一個人,他用冷酷來掩示他的脆弱,直到那天,一向對他喏喏的娃,突然對他橫目以對,卻讓他的心有了漣漪……
正如她所言,她與她們不一樣,然,就是這種不一樣,卻讓他願意把自己的生命交付於她。
如果她離開,那麼他的生命也將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