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蘇秦走後,論政壇再未開過,士子街上現出焦躁情緒,衆士子陸續打點行李,紛紛起程往投他處。秦宮也不加挽留,往日喧囂的士子街漸漸冷清起來。
過完正月十五,竹遠見秦公仍無反應,即刻吩咐賈舍人收拾行李,準備回終南山去。其實也沒什麼行李,除去幾身可供換洗的衣冠之外,就是一堆竹簡,是他們幾年來從咸陽或列國士子那兒收集來的,打算運進山裡供初入道者習讀賞析。
因竹簡太多,他們叫來兩輛馬車,這陣兒都已停在院中。竹遠看看一大堆竹簡,又看看兩輛馬車,估算仍舊裝不下,再說,即使能裝下,搬至寒泉也不是易事,於是蹲下挑選。賈舍人將師兄挑出來的竹簡一捆接一捆搬到車上,裝滿一車,擺放齊整,再用麻繩扎牢。
賈舍人捆紮一會兒,擡頭望向竹遠,若有所思道:“師兄,我們尚未爲君上覓到大賢,這就回去,先生豈不責備?”
竹遠仍在挑選竹簡,頭也不擡,長嘆道:“唉,該來的,已是來過了。”
話音尚未落地,門口一個渾厚的聲音接道:“不該走的,這就想一走了之?”
竹遠、賈舍人猛吃一驚,擡頭見是惠文公、樗裡疾站在門口,跪下叩道:“草民叩見君上!”
惠文公急走過來,扶起他們,微笑道:“兩位先生免禮。”
竹遠、賈舍人謝過,拱手立於一旁。
惠文公掃一眼裝得滿滿的軺車,又看看地上待裝的竹簡和另一輛空着的軺車,轉過頭望向竹遠、賈舍人:“兩位真要一走了之嗎?”
竹遠、賈舍人互望一眼,點頭。
“唉,”惠文公輕嘆一聲,“嬴駟此來,本想懇請兩位去做一件大事,不想兩位卻要走了。”
竹遠一怔,目不轉睛地望向惠文公:“君上要草民去做何事?”
“尋訪蘇子,請他再至咸陽。”
竹遠、賈舍人極是震驚,好半天,誰也沒有說話,轉頭望向樗裡疾,見他更是一頭霧水。
惠文公微微一笑:“兩位一定在想,蘇子送上門來,寡人棄而不用,蘇子拍屁股走了,寡人卻要費力去追,這不是扔掉皮襖找皮襖,沒事兒找事兒嗎?”
在場諸人皆笑起來。
惠文公卻斂起笑容,長嘆一聲:“唉,諸位有所不知,不是寡人不用蘇子,而是蘇子與寡人之間,緣分未到啊!”
惠文公對蘇秦態度的反覆不定,使樗裡疾、竹遠、賈舍人三人均如墮雲霧,目不轉睛地望着惠文公。
惠文公掃視他們一眼:“聽聞鄒人孟子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寡人也知蘇子之才,之所以抑而再抑,不過是想挫其銳氣,勵其心志,以俟大用。”
這真是個漂亮的託辭。三人互望一眼,再將目光轉向惠文公。
“唉,”惠文公顧自又嘆一聲,“誰想蘇子竟是急性之人,說走即走,倒叫寡人措手不及。聽聞蘇子離去,寡人急急使人追請,不料大雪迷茫,未能如願。後使樗裡愛卿再尋,得知蘇子已離秦境。近日寡人追想此事,蘇子所獻帝策雖說過於急切,治國卻是大才。寡人慾請二位辛苦一趟,設法請回蘇子,可對他說,寡人願以國事相托!”
竹遠慢慢將目光移向賈舍人,舍人點頭。
竹遠抱拳道:“君上遠慮,草民今日方知。君上如此器重蘇子,當是蘇子之幸。清明將至,草民欲回寒泉爲師祖掃墓,尋訪蘇子之事交由舍人去辦,君上以爲妥否?”
惠文公轉向賈舍人,拱手道:“既如此說,有勞賈先生了。”
賈舍人回揖道:“舍人願效微勞。”
二月陽春,天氣回暖,草木萋萋。
軒裡村北頭的蘇家打穀場邊,天順兒領着地順兒、妞妞及鄰家的幾個孩子唧唧喳喳地在幾個秸草垛邊捉迷藏。該天順兒藏時,他飛步跑向旁邊的窩棚,準備鑽入窩棚的草堆裡去。不料剛到門口,阿黑竄出,本待撕咬,見是天順兒,趕忙搖搖尾巴,橫在他前面。天順兒繞過它,又要進門,阿黑一口叼住他的褲角,復繞回來,將身子堵於門口,橫豎不讓他進去。眼看留給他躲藏的時間所剩無幾,天順兒一急,用力推開阿黑,衝進門裡。
然而,就在此時,天順兒陡然住腳,似是驚呆了。
在草棚靠牆角的一堆乾草旁邊,頭髮蓬鬆、面色青黃的蘇秦像一尊塑像一樣端坐於地,背對着他,手捧竹簡,正在苦讀。許是讀得過於入神,門口發生的一幕他竟沒有任何察覺。
一陣睏意襲來,蘇秦眼皮下沉,身子一晃,竹簡差一點從手中滑落。蘇秦穩住身子,順手抄起放在旁邊的一把錐子,“噌”的一聲刺入大腿。見那錐子直紮下去,天順兒急急閉眼。待他再次睜開眼睛,見蘇秦已將錐子放回地上,手捧竹簡又在攻讀。天順兒朝下一看,蘇秦的腳踝上鮮血流淌。細看那隻腳踝,上面凝着道道紫色血污,不用說,他的黑色褲管早被血污浸染了,只不過看不出而已。
天順兒顧不上躲藏,掉頭撒腿就跑。幾個孩子剛好尋到門口,見他出來,歡叫着正要撲上去抓他,天順兒卻將他們一把推開,撒丫子跑回家中。
“奶奶,奶奶——”快到門口時,天順兒又驚又乍地喊叫。
“天順兒,你叫個啥哩?”正在院中篩米的蘇姚氏晃動篩子,頭也不擡地問。
“奶奶,仲叔他……他……”天順兒跑到椿樹下面,倚在樹上,大口喘氣。
“你仲叔咋哩?”蘇姚氏不由一驚,放下篩子,擡頭望向天順兒。
“仲叔他……他用錐子扎……扎大腿哩!”天順兒連喘帶說。
“天順兒,你胡說個啥?”正在房中做針線活的蘇厲妻聞聲趕出,半是風涼地說道,“你仲叔精着哩,啥活不做,白吃白喝不說,還要人天天將好吃的送到口邊,哪能自己扎自己?”
“娘!”天順兒急了,“我哪敢胡說呀!這是真的,我親眼看到仲叔拿錐子——”學蘇秦的樣子在大腿上猛地一紮,“噌就是一下,血順腿流,腳……腳脖子上一道道的淨是血印子!”
蘇姚氏打個驚愣,啥話也顧不上說,扔下篩子,跌跌撞撞跑出院子。
腆着個大肚子的蘇代妻亦走出來,見蘇姚氏慌成那樣,急問蘇厲妻:“大嫂,這是咋哩?”
“還能咋哩?”蘇厲妻朝院門外剜一眼,“孃的寶貝兒子拿錐子自己扎自己呢!”
“自己扎自己?”蘇代妻驚道,“這……這……二哥咋成這樣了呢?”
“哼!”蘇厲妻恨道,“都是讓娘寵壞了,偏心佬!”略頓一下,“妹子你說,好端端的地讓他賣了,賣給誰都中,他偏又賣給姓劉的里正!你知道不,那塊地他只賣三十金,似這等便宜事兒,只有傻蛋才幹得出來,阿大好端端的身子,生生讓他氣成個癱子!這且不說,我聽說,他用那三十金換來高車大馬,裘衣錦裳,到處顯擺。還有那個阿黑,也是他拿一袋錢幣買回來的!你說說看,哪條狗能值一袋錢?不瞞你說,自打知道這樁事兒我就窩心,早晚見到阿黑,我……我這氣就不打一處來!妹子看好了,有朝一日,大嫂非把那個畜生宰掉不可!”
聽到要宰阿黑,天順兒急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娘,不要宰阿黑,求你了!”
“滾滾滾!”蘇厲妻衝他劈頭罵道,“你個小東西,知道個屁!好好跟你阿大學犁地去,種不好地,就得跟你仲叔一樣,敗家破財不說,還得拿錐子扎大腿,看不疼死你!”
天順兒吃她一罵,再不敢提阿黑的事,爬起來悄悄溜出院門。
蘇厲妻的話倒讓蘇代妻想起那把錐子,不由泣道:“二哥這樣子,都怪我了!”
蘇厲妻愣了下:“傻妹子,他這樣子,咋能怪你哩?”
“前幾日娘說她的錐子鈍,不好使了,向我要錐子。是我把錐子借給娘,娘又借給二哥用了。這……這不是我害了二哥?”蘇代妻依舊在抹眼淚。
蘇厲妻怔了下,撲哧笑道:“好了,好了,這都啥時候了,妹子咋能哭呢?你要是哭,娃子準能聽見。娃子見娘傷心,也要傷心哩。娃子就要出世了,這時候傷心,不是美事呢!”
經她這一說,蘇代妻止住哭泣,驚道:“嫂子,你說的可是當真?”
“嫂子哪能騙你?來來來,讓嫂子聽聽,娃子在忙啥哩?”蘇厲妻一邊說,一邊嘻嘻笑着將耳朵湊到蘇代妻的大肚子上。
“大嫂,他在踢騰呢!”蘇代妻破涕爲笑。
蘇厲妻聽有一時,擡起頭來呵呵樂道:“嗯,妹子說的是,他是在踢騰呢。這小子看來是個小頑皮!”略頓一下,似又想起什麼,“咦,麻姑爲妹子算出來的是哪個日子?”
蘇代妻不假思索:“要照麻姑算的,再過三日就要生哩!”
“那就是了,”蘇厲妻讚道,“麻姑算的真是神哩!不瞞你說,天順兒與你那個妞妞,跟麻姑算的前後差不過三日,地順兒就更神了,與她算的是一絲不差,差只差在時辰上!”
“嗯,”蘇代妻贊同道,“大嫂說的是!這幾日當家的要我哪兒也不許去,只在牀榻上躺着,娘卻要我在院裡走動走動,我不知道該咋辦了!”
蘇厲妻笑道:“老三懂個屁,這事兒得聽孃的!”
蘇代妻嗯了聲,也笑起來。妯娌倆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起生娃子的事情來,一句一句地鑽進正在自家屋檐下納鞋底子的小喜兒耳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出嫁,過門後一無所出也還好說,這連男人到底是啥樣兒也沒見過,小喜兒的委屈就不打一處來,兩手也漸漸僵在那兒,頭埋下去,淚水止不住地淌下眼瞼。
天順兒溜出院門,在門外愣怔一會兒,拔腿再次跑向村北的打穀場,剛到場邊,見地順兒、妞妞幾個正候在草棚門口,伸脖子朝門內張望。阿黑在門口晃尾巴,見他跑來,飛快迎上,舔他手指。想到娘說早晚要拿菜刀宰它的事兒,天順兒鼻子一酸,彎腰撫摸阿黑,阿黑將條尾巴越發搖得歡實。
天順兒正要起身,忽見地順兒幾個齜牙咧嘴地朝門外退去,不一會兒,就見蘇姚氏手中拿着那隻嚇人的錐子,抹淚走出房門。
蘇姚氏在門口立有一陣,拿袖子擦去淚水,顫巍巍地走向天順兒,同時朝地順兒幾個招手,地順兒等忙跟過來。蘇姚氏朝他們逐個掃一眼,嘆口氣道:“唉,天順兒,還有你們幾個,打這陣兒開始,誰也不許再進草棚。”
天順兒幾個點頭。
“也不許在這場地上玩。村子地方大哩,你們哪兒不能玩去?”
聽到不讓在打穀場裡玩,幾個小孩誰也不說話了。
“聽到了嗎?”蘇姚氏晃動一下手中的錐子。
看到那尖尖的帶着血絲的錐子,幾個孩子異口同聲:“聽到了!”
軒裡村的蘇秦早已是洛陽城郭、鄉野的話題。出奔六年回來,析產賣地、高車赴秦後又落荒而歸之事,更成爲鄉間茶坊的談資。此番又拿錐子扎大腿,經過蘇厲妻的張揚,就如一陣風兒般迅速傳遍周圍鄉邑。
古城河南邑位於洛水西岸,是西周公封邑。這日後晌,在河南邑南街的一個老茶坊裡,一羣閒人圍坐在坊中大廳,邊品茶邊聽座中一人神侃。
那人約四十來歲,個頭精瘦,兩手比劃,眉飛色舞:“諸位聽了,這年頭當真是啥個奇事都有。你們聽說不,伊水東有個伊裡邑,伊裡邑北有個軒裡村,村中有戶姓蘇的,喚作蘇虎——”
有人急不可待地插話:“說恁細幹啥,不就是軒裡蘇家的那個二愣子嗎?他又咋了?”
“咋了?”瘦男人白他一眼,“你要知道,你來說!”
那人咂咂舌頭,不再吱聲。
瘦男人壓住他的話頭,品口茶,掃視衆人一眼:“你們誰還知道?”
“知道啥哩?”門外走來一人,劈頭問道。
衆人回身一看,是附近一個闊少,趕忙起身揖禮。精瘦男人也起身哈腰,媚笑道:“是啥風把陸少爺吹到這處貧寒地方來了!”
陸少爺呵呵一笑,擺手道:“免禮了,免禮了!坐坐坐!”撩起錦袍,揀了顯要位置坐下,望向瘦男人,“你方纔說啥來着?”
衆人皆坐下來,瘦男人揖道:“回少爺的話,小人在說,軒裡村蘇家那個二小子,讀書讀瘋了!”
“哦?”陸少爺大感興趣,趨身問道,“是咋個瘋的?”
“這……”瘦男人慾言又止。
陸少爺從袖中掏出一把銅錢,“啪”的一聲擺在几案上,對小二道:“小二,上茶,今兒本少爺請客,人人有份,這是茶錢!”
小二收過銅錢,爲他沏上一壺茶。衆人再次揖禮,陸少爺回過禮,再將目光轉向瘦男人:“說下去,那小子咋個瘋了?”
瘦男人這才呷一口,不無誇張地打手勢道:“嗬,要問咋個瘋的,少爺聽我細細道來。蘇家二小子,名喚蘇秦,打小就是個怪人,整日吊兒郎當,不務正業。六年前,他阿大好不容易爲他娶房媳婦,這小子呢,剛拜完堂,還沒入洞房,人卻尋不到了。此人一走就是數年,去年總算回到家裡,蘇老漢以爲他回心轉意,滿心歡喜,分家析產,誰想他拿到地契,一轉手就將自己名下的十五畝田產賣了。聽說是賣給里正劉家,得金三十。各位聽聽,那地是周天子賞賜蘇家祖上的,全是上好田產,那小子卻只賣出三十金,只有二愣子才幹得出來。這小子用三十金置買高車大馬、裘衣錦裳,風光無限地前往秦國,結果呢,前後不過三個來月,高車大馬不見了,裘衣錦裳不見了,那小子穿着老秦人的黑棉襖,背了個破行李捲兒打道回門,把個蘇老漢氣得當場中風,這不,成個癱子了。”連連搖頭,長嘆一聲,“唉,人哪!”
陸少爺怔了下:“聽這半晌,那小子沒瘋呀!”
“沒瘋?”瘦男人瞪眼說道,“有好房子不住,娶來新媳婦不睡,整日裡跟一條黑狗住在露着天的草棚裡,臉也不洗,衣也不換,一個月來從不出門,要麼傻坐,要麼自說自話,一眼看上去,頭髮亂蓬蓬,鬍子黑茬茬,三分像是人,七分像是鬼。這且不說,我剛聽說,他還拿鐵錐子扎大腿,扎得兩腿血淋淋的,少爺你說,他這不叫瘋叫啥?”
陸少爺急問:“他爲啥拿錐子扎大腿?”
瘦男人順口應道:“聽說是他在捧讀竹簡,讀得困了,就拿錐子扎。”
“嗯,”陸少爺連連點頭,“這故事好。待會兒回到家裡,講給老頭子聽去。老頭子一天到晚逼我讀書,我要叫他看看,讀書讀成這個樣子,究竟有個啥好?”略頓一下,陡然想起什麼,拿眼掃一圈,“聽說這幾日茶坊裡來個琴手,他要彈琴,連牛羊都流眼淚,可有此事?”
瘦男人點頭。
“人呢?”陸少爺四處張望。
瘦男人朝門口處努努嘴,衆人也都不約而同地望向那兒。陸少爺擡眼一看,果見那裡蜷縮一個衣裳襤褸的老人。老人的眼皮眨動幾下,掙扎着站起身子。
見是一個老乞丐,陸少爺眉頭微皺,自語道:“我道是個體體面面的琴師呢,咋能是個討飯的?”轉頭望向瘦男人,似是不相信,“那個琴師可是此人?”
瘦男人再次點頭。
陸少爺眉頭再皺一下,張口叫道:“嗨,老傢伙,本少爺只顧聽這一樁奇事,差點將正事忘了。我家老頭子聽說你彈琴彈得神,叫本少爺請你府上彈幾曲,”從袖中摸出一把銅錢,揚手拋到老人跟前,“這是賞錢,你點好了!”
琴師似是沒有聽見,睬也不去睬他,更沒有看那一地的銅錢,只是佝僂起身子,吃力地站起來。瘦男人匆匆起身,趕過去扶住琴師。琴師看他一眼,彎腰拿起琴盒,抱在懷裡,一步一挪地向外走去。
陸少爺急了,起身追上幾步:“老傢伙……不不不,老先生,你站住!”
琴師仍未睬他,顧自朝前走去。
陸少爺又追幾步,大叫道:“老先生,本少爺賞你一金!不,三金!”
琴師仍舊沒有頓住步子。
陸少爺一怔,猛一跺腳,朝琴師的背影“呸”地啐出一口:“我呸!你個老東西,不識擡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