滅越之後,威王似也覺得自己功德圓滿,復將朝政交付太子,自己再至章華臺,沉湎於鐘鼓琴瑟,後宮歡娛,不再過問朝事。太子槐忖知威王是在有意歷練自己,因而越發謹慎,處處遵循威王舊政,遇有大事,或修書上奏,或登臺示請,不敢有絲毫懈怠。
這年開春,剛過清明,楚國政壇發生一件大事,年過七旬的老令尹景舍在上朝時兩眼一黑,一頭栽倒在殿前臺階上,額角出血,口吐血水,再也沒有醒來。
景舍死於上朝途中,也算是爲大楚鞠躬盡瘁了。景氏一門,嫡傳親人只有孫兒景翠,此時正與張儀一道遠在會稽郡治理越人。太子槐一面安置後事,一面急召景翠回郢奔喪。快馬臨行之際,與張儀相善的靳尚託其捎予張儀一封密函。張儀拆開看過,急將會稽諸事安排妥當,以弔唁爲名,與景翠、香女一道直奔郢都。
張儀諸人水陸並行,晝夜兼程,一路上馬不停蹄,船不靠岸,不消半月,就已趕至郢都。一到郢都,張儀不及回府,就隨景翠馳至景府弔唁。按照荊地習俗,香女不便前去,只好回到楚王賞賜的客卿府中。因久不在家,府中只有一名老奴看管。老奴初時還盡心意,時間久了,也就懶散起來,致使院中雜草叢生,房裡充滿黴味,看起來既落寞,又荒蕪。香女看不下去,顧不上旅途勞頓,領着臣僕清理起來。
香女正在忙活,門外傳來車馬聲,不一會兒,一人直走進來。香女見是靳尚,扔下掃帚,迎前揖道:“小女子見過靳大人。”
靳尚回過一揖:“靳尚見過嫂夫人。”話音剛落,忽聞一股莫名的香味,拿鼻子連嗅幾嗅,眼珠子四下裡亂轉。
香女笑道:“靳大人尋什麼呢?”
靳尚邊看邊納悶:“奇怪,院中並無花草,何來芳香?”
香女撲哧一笑:“靳大人不要找了,這個香味是小女子身上的。”
靳尚瞄她一眼,見她渾身是汗,連連搖頭:“嫂夫人莫要說笑了,看你一頭大汗,縱使插上鮮花,也早沒有香味了。”
香女又是一笑:“靳大人有所不知,小女子天生體帶異香,平日還好,越是出汗,香味越濃,方纔打掃庭堂,出汗過多,故而散出此味,驚擾靳大人了。”
靳尚大是驚奇,凝視她半晌,又湊近兩步,拿鼻子嗅了幾嗅,方纔信服,嘖嘖讚道:“嫂夫人真是奇人,在下今日開眼界了。”略頓一下,想起正事,“張大人呢?”
香女應道:“還沒有到家,就奔景府弔唁去了。”
靳尚瞄一眼香女,見她英姿颯爽,兩頰緋紅,一身香汗,渾身上下說不盡的嫵媚雅緻,怦然心動,一時竟是呆了。怔有一時,他才晃過神來,擡頭望望天色,見已日暮西山,走前幾步,彎腰揀起香女的掃帚,笑道:“嫂夫人,看你累的,這先歇着,在下替你打掃。”言訖,用力清掃起來。
“這哪成呢?”香女瞄一眼他那雙從未乾過粗活的嫩白之手,咯咯笑道,“靳大人是貴體,哪能幹此粗活?”
靳尚也笑起來,頓住掃把,半開玩笑道:“在下身上盡出臭汗,嫂夫人卻出香汗,要說貴體,嫂夫人的身子纔是呢!”說完,兩隻眼珠子聚過來,火辣辣的目光直射香女。
見他目光露骨,香女臉色微紅,後退一步,揖道:“靳大人,您硬要勞動,小女子也無奈何,只好爲您沏碗茶去。”言訖,落落大方地轉過身子,款款走向堂門。
靳尚不無讚賞地目送她轉入門後,收回目光,心不在焉地打掃起來。剛掃幾下,門外再傳車馬聲,靳尚放下掃把,見到果是張儀,迎上去,將昭陽欲爭令尹之事約略講了。
張儀思忖有頃,擡頭問道:“殿下之意如何?”
“殿下看重的是你。此番要你回來,其實也是殿下旨意。不過,張子有所不知,令尹之位不是誰想坐就能坐的,自春秋以降,大體上出自昭、屈、景三門,莫說是外鄉人,縱使其他望族,也鮮有人僭越。殿下雖有此意,能否成事,主要取決於陛下。”
張儀又思一時,點頭道:“謝靳兄了。”略頓一頓,“還有一事相求,在下此番回來,未奉王命,說輕了,是因私廢公,說重了,是擅離職守。陛下若是問罪,在下——”
“張子放心,”靳尚笑道,“若是此事,倒無大緊。待會兒在下求請殿下,由殿下攬起此事,補一道詔令就是。”
張儀拱手道:“謝靳大人了。此事無論成與不成,靳大人大恩,在下都將銘記。”
“你我兄弟,哪能說這事兒?”靳尚拱手還禮,“再說,在下也是爲主。不瞞張子,近日殿下與屈丐、屈暇等一幫子有爲志士商議,大家公推張子,殿下也指望起用張子,成就一番大事。你能回來就好,殿下說了,眼下不宜見你,要你只在府上守着,哪兒也不要去,靜候殿下旨意。”
“請靳大人轉奏殿下,微臣不才,必肝腦塗地,以謝殿下知遇之恩。”
“此話還是你親對殿下說吧,在下告辭。”
南方春早。近日來氣候變暖,年過六旬的江君夫人經不住天候變化,陡然傷風,時不時地幹嗽。
江君夫人是聲聞列國的前朝(楚宣王)令尹昭奚恤的遺孀,也是昭陽的生母項氏。昭奚恤受封於江,楚人稱他江君,在宣王時把握楚國朝政十數年。後來,昭奚恤過世,景舍繼任令尹,楚國大政由昭氏轉至景氏。此番景舍過世,作爲昭氏門中最有威權的昭陽,自然不願放棄奪回朝政的絕佳機會。
經過一番謀議,昭陽決定將母親項氏生病一事透露出去。昭氏、項氏、黃氏等一向與昭氏親近的名門望族,尤其是昭奚恤的故舊,得知音訊,紛紛前來探視。一時間,昭陽府前車馬踊躍,昭陽迎來送往,與這些權貴結成勢力。
這日後晌,昭陽正在待客,家宰邢才匆匆走來,在昭陽耳邊私語幾句,昭陽大驚,將邢才拉至一邊,急問:“你說明白些,張儀怎麼了?”
“張儀回來了。”
“幾時回來的?”
“與景翠一道回來,剛至郢都,方纔在景府弔唁呢。”
昭陽目瞪口呆,愣怔有頃,方纔乾笑一聲,搖頭道:“真是怕處有鬼,癢處有蝨了!速召陳軫,就說本公有請。”
邢才答應一聲,轉身急去。
不消半個時辰,陳軫使人擡着禮箱,亦來探望。昭陽使長子昭睢招待其他客人,將他請至書房,支開所有僕從,關上廳門,抱拳道:“上卿大人,張儀回來了。”
“在下知道了。在下還知道,是殿下密函請他回來的。”陳軫微微一笑,語氣甚是平淡。
“哦?”昭陽瞠目結舌,“這……怎麼可能呢?”
陳軫笑道:“柱國大人,在楚國,沒有什麼不可能。”
“上卿此話何解?”
“大人試想,楚國雖大,其實只有四戶,熊、屈、景、昭是也。一戶爲君,三戶爲臣,這是數百年來破不除的規矩。今日景氏雖然失勢,景氏一門卻在,還有屈氏一門,也不會甘心讓權柄復歸於昭氏。據微臣所知,一年來陛下將朝政交予殿下,而與殿下親近的卻是何人?是景氏門中的景翠,是屈氏門中的屈丐、屈暇,還有一人,就是靳尚。而與靳尚相善之人,則是這個張儀。”
昭陽思忖有頃:“即使如此,屈、景二氏總也不至於將令尹之位拱手讓於外來人吧?”
“哈哈哈哈,”陳軫朗聲笑道,“我說柱國大人,楚國的令尹之位又不是沒讓外來人做過,兩百年前有孫叔敖,四十年前有吳起,您是做大事的,怎能忘記呢?”
“這——”昭陽抓耳撓腮,無言以對。
“再說,”陳軫接道,“請問大人,屈氏一門中可有賢人能任令尹?”
昭陽思忖有頃,搖頭。
“景氏一門中,可有能任令尹者?”
昭陽再次搖頭。
“再問大人,”陳軫微微一笑,不急不緩,“如果您是屈、景二氏,就眼下情勢,是拱手將令尹之位讓於昭氏呢,還是交付外來人張儀?”
昭陽低下頭去,思忖有頃,擡頭望向陳軫:“上卿大人,在下愚昧,眼前何去何從,請大人賜教。”
“賜教不敢。”陳軫笑道,“在下倒是有個寶物,大人若有閒暇,可去一觀。”
昭陽猜不透陳軫的葫蘆裡在賣什麼藥,點頭允道:“在下願去一觀。”
“好!”陳軫起身,禮讓道,“柱國大人,請。”
二人來到陳軫宅中。進得門來,昭陽大吃一驚,因爲正堂的磚地上,正中鋪一大塊紅色地毯,兩旁各掛一道深紫色的布簾。
陳軫望着昭陽茫然不解的樣子,笑道:“柱國大人,請!”攜其手走至前面,分賓主坐下。
昭陽越發不解,指着兩邊的布簾:“上卿大人,這是——”
陳軫“啪啪”兩聲輕輕擊掌,左邊的布簾拉開,現出一排異域樂手,各執樂器,嚴陣以待。
昭陽正自惶惑,陳軫又是“啪”的一聲,衆樂手齊聲演奏,奏的卻是楚調。縱使昭陽出身名門,精通音律,卻也不曾聽過這般以異域樂器演奏楚音楚調的,一下子竟被吸引住了。
奏有一時,節奏突然加快。昭陽正自驚愕,右邊幕簾一角依序轉出六位歌妓,踏着節奏舞蹈。昭陽觀過不少舞樂,卻看不透她們舞的什麼,但見倩姿晃動,鼓樂聲聲,如入仙境。
陳軫約他來看寶物,不想卻是一場歌舞,實令昭陽不快。看有一時,昭陽的臉色漸漸陰沉,轉頭正欲發問,一陣密集鼓點傳出,幕角再次掀起,一陣香氣襲出,一身西域裝飾的白膚美女伊娜緩緩走出,踏着鼓點,旋入地毯中心。
衣着大膽、肚皮全裸的伊娜金髮碧眼,深目高鼻,豐胸纖腰,一身異香,肌膚細膩潔白,無一處瑕疵,一身舞藝更是驚人,時而扭腰翹臀,時而單腿過頭,時而左右擺頭,時而旋轉如風,當真是千種風騷,萬般風情,莫說是楚地女子,縱使趙姬越女,也不及萬一。昭陽完全被她吸引,兩隻大眼瞪得像銅鈴似的,嘴巴大張,竟是看得傻了。
一曲舞畢,音樂戛然而止,伊娜彎腰,用笨拙的楚音唱個大喏,旋入幕後。
陳軫見昭陽的目光直追幕後,微微笑道:“柱國大人,此寶如何?”
“天生尤物,天生尤物啊!”昭陽回過神來,讚不絕口。
陳軫哈哈大笑起來,笑畢,吩咐衆人撤去簾幕,恢復客堂原貌。
昭陽的心思卻在伊娜身上,見衆人皆去,小聲問道:“如此尤物,上卿如何得之?”
“回柱國大人的話,此女是西戎在兩年前獻予秦公的,秦公未及享用,轉賞於在下。在下赴楚,順便帶她來了。”
昭陽頓覺失望:“如此說來,此女是上卿的心肝了。”
“哈哈哈哈,”陳軫笑道,“什麼心肝不心肝的,一個女人而已。不瞞柱國大人,在下帶她至此,原也不是爲了自用。”
“哦?”昭陽急道,“上卿大人既不自用,又作何用?”
“特意留予大人享用。”
昭陽初時一怔,旋即喜道:“在下謝過上卿了!”略頓一下,似又想起什麼,擡頭望向陳軫,“上卿既是送與在下,爲何兩年來將她藏於深宅,一絲兒不露呢?”
“因爲時機未到。”
“此話怎解?”
陳軫示意,昭陽湊過頭來,陳軫私語有頃,昭陽聽畢,思忖有頃,長嘆一聲:“唉,不瞞上卿,這些日來,在下輾轉反側,苦思冥想,生出萬千念頭,哪一個也不及上卿大人這條妙計啊!”又頓一時,越想越是佩服,慨然道,“好哇,真是一個連環套,一環接一環,環環相扣,憑他張儀鬼精鬼靈,萬難逃過此劫了!”
“不瞞大人,”陳軫笑道,“在下留下此寶,爲的就是此人。只要踢開張儀,在這大楚之地,還有何人敢跟大人爭奪令尹之位?”
昭陽微微點頭,有頃,凝神望向陳軫:“若是上天惠顧,大事成就,上卿大恩,可叫在下如何報答?”
“此言差矣,”陳軫拱手還禮,“你我之間,談何報答?有朝一日在下狼狽,落荒來投大人,大人倘若念及在下這些苦勞,不離不棄也就是了。”
“這個放心,”昭陽斂神正色道,“只要在下一息尚存,我看哪個敢動上卿一根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