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內臣走後,姬雪引領蘇秦走往前殿,分賓主坐下。
殿中只有春梅與另外一個貼身宮女。春梅打個眼色,與宮女一道識趣地走到殿門處,遠遠地守在門口。看到身邊並無他人,姬雪的一顆心咚咚狂跳,萬語千言竟是堵在嗓子眼,只將兩眼久久凝視蘇秦。蘇秦亦無一語,回以同樣熱烈的眼神。
二人對視許久,還是姬雪打破沉默,不無感嘆地說:“蘇子,姬雪萬未想到此生還能再見到你,且在此時!不瞞蘇子,這些日來,黑雲壓城,山雨欲來,燕室內外交困,君上臥榻不起,雪兒……雪兒真是度日如年啊!”
聽到姬雪自稱雪兒,蘇秦心頭一顫,全身如同過電一般,不無體貼地小聲說道:“公主看起來瘦了。”
“真的嗎?”見蘇秦也改口稱她公主,姬雪也似回到從前,天真一笑,“天哪,雪兒一定難看死了。”
蘇秦這也回過神來,撲哧一笑:“難看?公主要是難看,天下還有好看的人嗎?”
姬雪也笑起來:“蘇子怕是在哄雪兒開心的吧。”
“公主,”蘇秦擡起兩眼,不無深情地望着姬雪,“蘇秦有件心事,這些年來一直記在心頭。”
姬雪似已猜出他要說什麼,聲音輕而顫動:“能說與雪兒聽聽嗎?”
蘇秦伸手入懷,摸索有頃,方從貼身內衣裡拿出那塊絲帕,雙手呈予姬雪:“公主,您還記得此物嗎?”
姬雪接過,看到絲帕早已泛黃,上面斑斑點點,印滿痕跡,原先的香味蕩然無存,散發出獨特的男人體味。姬雪不無激動地將之捧至脣邊,淚水流出。
蘇秦緩緩跪下,輕聲說道:“公主,這些年來,在失去信心的時候,在萬念俱灰的時候,在需要力量的時候,在遇到誘惑的時候,蘇秦只做一件事,就是掏出這塊絲帕。”
姬雪盡力剋制自己不哭出來,聲音小得不能再小:“請問蘇子,不過是個絲帕而已,你爲何定要掏出它來?”
蘇秦的聲音多少有些哽咽:“因爲——因爲絲帕上面,印着公主的淚痕。”
聽聞此言,姬雪再也控制不住,抽動雙肩,嗚嗚抽泣起來。抽有一陣,姬雪突然起身,快步走至內室。不一會兒,姬雪返身回來,懷抱一個錦盒。
姬雪款款走至席前坐下,緩緩說道:“謝蘇子看重了。雪兒這裡也有一件寶物,請蘇子賞鑑。”言訖,將錦盒推至蘇秦跟前。
看到如此華美的錦盒,蘇秦甚是詫異,望着它一動不動。
姬雪柔聲道:“蘇子,請打開它。”
蘇秦打開錦盒,取出一物,見上面包裹一層又一層的錦緞。蘇秦已知它是何物了,拆解錦緞的兩手開始顫動。
終於,蘇秦從層層錦緞中看到了他當年一刀一刀削出的木劍。在這華麗的錦盒與錦緞的襯托下,在姬雪花一樣的容顏與鮮亮的衣飾的襯托下,在宮殿及殿中所有奢華物什的襯托下,這柄木劍顯得醜陋不堪,簡直是慘不忍睹了。
看有一時,蘇秦伏地叩道:“如此醜陋之物,公主不棄也就是了,又何必如此禮遇?”
姬雪緩緩說道:“在雪兒眼裡,這座宮殿裡真正貴重的,唯有此物了。”又頓一時,聲音更緩,“不瞞蘇子,上面的每一道刻痕,雪兒都能背誦出來。”
蘇秦再拜於地,泣道:“謝公主厚愛。”
姬雪也自埋頭哽咽。
好一會兒,姬雪似是陡然意識到什麼,擡起頭來,輕輕拭去淚水,衝蘇秦燦爛一笑:“好了,蘇子,既然兩件物什於你於我都是寶貝,我們還是各自收起吧。”將絲帕遞與蘇秦,自己則小心翼翼地用錦緞包起木劍,裝入盒中。
蘇秦亦收起絲帕,起身坐於自己席位。
姬雪將盒子放在一側,似是換了個人,微微笑道:“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嗎?不瞞蘇子,雪兒一眼看到蘇子,就知蘇子必成大器。今日一見,果真如此!”略頓一下,調皮地歪頭望着蘇秦,“不過,雪兒很想知道一事,蘇子的結巴哪兒去了?”
蘇秦正襟端坐,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回稟公主,進雲夢山之後,蘇秦的結巴被恩師鬼谷先生相中,將它收走了。”
“真是奇事!”姬雪兩眼大睜,“不過,蘇子結巴起來,當真好聽。不瞞蘇子,這些年來,在雪兒耳邊迴響的總是蘇子的結巴聲,今日這……突然不結巴了,雪兒真還有點不太適應。”
蘇秦撲哧笑道:“既……既然公……公主也相……相……相中蘇……蘇秦的結……結巴,蘇……蘇秦這……這就結……結……結巴與你。”
姬雪手指蘇秦,笑着學道:“蘇……蘇……蘇……蘇子可真……真……真……真逗!”
二人手指對方,開懷暢笑。
笑有一時,姬雪似是想起什麼,斂住笑,不無關切地趨身問道:“請問蘇子,雨兒可在?”
蘇秦抱拳道:“在下正欲稟報公主,雨公主易名玉蟬兒,是在下師姐,隨先生在谷中修習醫道,已有大成。”
“哦?”姬雪喜極而泣,急問,“雨兒她……快,快說說她。”
蘇秦正襟端坐,緩緩道起玉蟬兒,講她如何修道,如何學有大成,如何守望大雁,對雁彈琴思念姬雪等,聽得姬雪泣淚交流。正自傷懷,老內臣回來,在門外咳嗽一聲,趨入稟道:“啓稟夫人,殿下和薊城令在外候見。”
姬雪抹去淚水,穩穩心神,緩緩點頭:“宣!”
老內臣朗聲唱道:“宣殿下、薊城令覲見!”
一陣緊一陣的戰鼓聲隱隱傳入明光宮裡,燕文公聽有一時,感覺不對,忽從榻上坐起:“來人!”
宮正急進來道:“臣在!”
“夫人呢?”
“回稟君上,夫人正在甘棠宮與衆臣議事!”
燕文公甚是狐疑:“甘棠宮?與衆臣議事?所議何事?”
宮正的嘴巴剛張一下,旋即合上。
文公急問:“所議何事,快說!”
宮正跪地叩道:“是宮外之事,夫人恐君上憂心,暫時不讓微臣稟報。”
文公心頭一沉:“是子魚來了?”
“是的。”宮正壓低聲音,“長公子引大軍數萬打來了,這辰光正在攻城。”
燕文公面色冷凝,兩道濃眉緊緊地擰在一起,眉宇間現出殺氣,側身下榻,似乎根本沒有生病一樣:“更衣!”。
宮正看到,驚道:“君上!”打個愣怔,轉對宮女:“快,爲君上更衣!”
甘棠宮前殿裡,太子蘇、薊城令褚敏叩伏於地。
儘管是深宮,遠處的戰鼓聲和衝殺聲仍然衝破重重障礙,時隱時現地傳入殿中。從一陣緊似一陣的鼓聲判斷,叛軍隨時都可能攻入城中。公子蘇面色蒼白,蘇秦看到,他的兩條腿肚兒在不住打顫。
姬雪一臉沉靜,似乎外面的所有衝殺聲與戰鼓聲全都與她無關。
姬雪微擡右手,語氣平和:“殿下,褚愛卿,免禮了。”指着旁邊早已放好的席位,“坐吧。”
太子蘇、薊城令謝過,起身坐下。
姬雪望一眼蘇秦,見他點頭,緩緩地將臉轉向薊城令,輕啓朱脣,語氣不急不緩:“本宮爲一介女流,依慣例不得干政。然而,國難當頭,君上龍體欠安,殿下——”斜倪太子蘇一眼,“殿下顧念骨血情義,難以獨斷,本宮只好行無奈之舉,召集兩位前來,在此共商大計!褚愛卿,你且說說大體情勢。”
姬雪超乎尋常的鎮靜與得體的應對,莫說是太子蘇與褚敏,縱使蘇秦,也被她震撼了,衝她微微點頭。
褚敏拱手道:“回稟夫人,據微臣所知,武陽叛軍集三萬之衆,攻城器械一應俱備,配有塔樓、連弩,來勢兇猛!”
太子蘇越發忙亂,顫聲問道:“不是說只……只有兩萬人嗎?”
“回稟殿下,”褚敏轉對太子蘇,“叛軍原有二萬衆,近日又將武陽周邊數邑可徵男丁強行徵調,因而多出萬餘。”
姬雪心頭微震,目視蘇秦,見他兩眼微閉,似聽非聽,似乎這些不過是數字而已。
南門外傳來更緊的鼓聲和衝殺聲。
太子蘇本能地一顫,望向姬雪:“母后,叛軍是……是……是否已經打進來了?”
姬雪沒有理睬他,將視線轉向褚敏。
褚敏應道:“回殿下的話,微臣已經摸清,叛軍擂鼓並非真要攻城,不過是虛張聲勢,驚擾軍心。”
姬雪怔道:“此是爲何?”
“回夫人的話,據微臣探明,薊城之內尚有叛軍數百,約於午夜三更襲擊東門,與城外叛軍裡應外合。眼下叛軍佯攻南、北、西三門,唯獨不攻東門,其意在此。”
姬雪一驚,目視蘇秦,見他仍舊安然自若。
姬雪輕聲問道:“蘇子?”
蘇秦睜開眼睛,望向褚敏:“請問將軍,城內共有多少守軍?”
“回蘇子的話,”褚敏拱手道,“城中原有守軍兩萬,月前因防禦趙人,子之將軍抽走一萬有餘,現有守軍不足八千。另有宮衛三千,不屬末將調度。”
蘇秦點頭道:“假若調撥兩千宮衛交由將軍,將軍能否守城三日?”
褚敏顯然未弄明白,遲疑有頃:“這——”
蘇秦略顯驚疑:“聽將軍之意,難道守不住三日?”
“不不不,”褚敏急道,“若守三十日,末將不敢擔保。若是隻守三日,末將敢立軍令狀!”
“蘇子,”太子蘇神色驚恐,“可……三日之後,我們……我們又該如何?”
蘇秦衝他微微抱拳:“殿下放心,蘇秦斷定,三日之內,叛軍必潰!”
此言一出,在場諸人無不面面相覷,目光不約而同地射向蘇秦。
褚敏半信半疑,直盯蘇秦:“蘇子是說,三日之內,叛軍必潰?”
“正是!”蘇秦的語氣異常肯定。
太子蘇急問:“叛軍爲何必潰?”
不及蘇秦回答,門口傳來一個聲音:“因爲有寡人的六萬大軍!”
衆人皆吃一驚,不約而同地扭過頭去,見燕文公在宮正攙扶下,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門口,如一棵千年老鬆一般傲然挺立。
衆人急急起身,叩拜於地。
燕文公此時病態全無,甩開宮正,大步走來,在主位上坐下,攤開手道:“夫人,諸位愛卿,請坐。”
衆人謝過,各自起身落座。
燕文公看一眼太子蘇、褚敏,緩緩說道:“太子,褚愛卿,你們去吧,薊城守備,都在等着你們呢!詔告將士們,就說寡人有旨,誰也不許後退一步!”
二人領命,起身告退。
看到他們走遠,文公轉過身子,衝蘇秦拱手道:“你是蘇子吧?寡人本與夫人講妥,約蘇子榻前求教,”苦笑一下,“不想事情起了變化。”
“草民謝君上厚愛!”蘇秦拱手還禮,“《易》有六十四卦,卦卦離不開一個變字,此所謂‘剛柔相推,變在其中’也!”
“蘇子所言甚是。”文公點頭道,“聽聞蘇子至燕,寡人之病一下子好了大半,這也算是‘變在其中’了。”
“草民賤軀能爲君上祈福,是草民之幸。”
姬雪心裡窩了一事,插言道:“本宮有一事不明,想請教蘇子。”
蘇秦轉向姬雪,拱手道:“夫人請講。”
“蘇子並不知曉君上欲調子之將軍的六萬大軍,爲何卻說叛軍三日之內必潰?”
蘇秦微微一笑:“因爲蘇秦料定,三日之內趙軍必撤。趙軍若撤,子之大軍有何理由空守邊地?”
蘇秦此言一出,莫說是姬雪,縱使燕文公也是一驚:“蘇子爲何判斷趙軍必撤?”
“回稟君上,”蘇秦侃侃言道,“蘇秦剛從趙地來,自是知趙。君上之憂,趙室亦然。奉陽君趙成位輕權重,陰結武成君,欲助子魚執掌燕宮,再借燕人之力逼宮趙侯。爲達此目的,奉陽君以制約中山爲由請調趙軍入代,致使晉陽空虛,予秦以可乘之機。蘇秦料定,秦人必伐晉陽,趙侯亦必藉此機去除奉陽君,趙軍亦必撤離代郡,馳援晉陽。沒有趙軍作盾,武陽叛軍就如無本之木,失淵之魚,不戰自潰。”
姬雪、燕文公互望一眼。
姬雪似是不可置信:“蘇子,這個推斷不會有誤吧?”
“回夫人的話,三日之內,當見分曉。”
蘇秦的話音尚未落定,老內臣手持軍報急步趨入:“稟報君上,子之將軍急報!”
燕文公接過急報,匆匆閱過,神色大悅,衝蘇秦道:“蘇子果是神算,趙國已起變故。昨夜子時,趙軍主將公子範被廷尉肥義擒拿,趙軍連夜開拔,馳援晉陽。子之大軍現已兵分兩路,一路襲取武陽,一路馳援薊城。”
姬雪長長吁出一氣,不無欽佩地望向蘇秦。
二人的目光一碰,姬雪陡然間意識到什麼,旋即低下頭去,起身揖道:“君上,蘇子,你們商談國事,臣妾告退。”言訖,款款退去。
夜幕降臨,南城門外的叛軍大帳裡火燭齊明。武成君端坐於席,手持一束令箭,十幾位將軍正在聽令。
季青匆匆走進,在武成君耳邊低語一陣。武成君大驚,手中令箭“啪”的一聲掉落於地。衆將不知發生何事,面面相覷。
季青擡頭,朝衆將擺擺手道:“諸位將軍,你們先到帳外候命!”
見衆將退出大帳,季青長嘆一聲:“唉,主公,武陽被抄,子之大軍回援,我們……沒有退路了!”
武成君愣怔有頃,擡頭望着季青:“季……季子,本公全無主意了,你快想個萬全之策!”
季青輕嘆一聲:“唉,叛亂名分已定,主公進退無路,依微臣之計,眼下只有一路:魚死網破!”
武成君的臉色由白變青,再由青變紫,終於點頭道:“說吧,如何魚死網破?”
“趕在子之大軍之前攻進薊城。只要控制薊城,拿住君上,子之大軍就會乖乖聽命於主公!”
“好!”武成君把心一橫,震幾道,“既然橫豎是死,就依季子之計,魚死網破!”
季青朝外擊掌,衆將軍急趨進來。
季青輕輕咳嗽一聲,緩緩說道:“諸位將軍,經過一日攻戰,薊城軍心已渙,鬥志已潰,成功就在今夜!在下方纔與主公議定,今夜三更,以東門鼓聲爲號,強攻薊城。南、西、北三方諸門,原來擬定的佯攻方案,改爲實攻!”
武成君忽地站起,字字有力:“諸位將軍,誰先攻入宮城,拿住奸賊,本公記他首功,賞千金,封大將軍!”
衆將互望一眼,單膝跪地,齊道:“末將領命!”
是夜,將近三更時分,東城門外的曠野上,大批叛軍在夜幕掩護下黑壓壓地逼向城門,距一箭之地頓住。
梆聲響過三更,所有叛軍的目光無不緊緊盯住城門。忽然,城門上下火燭齊明,殺聲震天,慘叫連連。不用再問,武成君知道里應外合之事已泄,臉色陡變,眼中冒出火來,奪過鼓槌,親自擂鼓。俄頃之間,鼓聲貫耳,衆叛軍發聲喊,各持登城器械,衝向城門。
城牆上燈火通明,亂箭齊發。衆叛軍冒着箭雨衝過護城河,攻至城下,搭起雲梯,爭先恐後地向城牆上攀爬。數百人馬擠在城門外,擡起一根早已備好的巨木撞向城門。城上滾木礌石齊下,叛軍死傷滿地,號叫連連。
與此同時,西、北、南諸門叛軍聽到東城門的鼓聲,也向城門發起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