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公子華覲見,惠文公急迎出來,不及見禮,即拿眼睛上下打探他,望有一時,表情略有釋然,緩緩說道:“看樣子,你是沒有尋到蘇子?”
公子華點點頭,神情沮喪:“都是臣弟無能!”
“屋裡說吧!”惠文公卻是心情大好,頭前走去。
公子華跟進屋中,撲通一聲跪下,再欲請罪,惠文公擺擺手:“起來吧!”
公子華起身坐下,將如何追蹤之事從頭至尾細述一遍,末了說道:“……出咸陽時,蘇子衣着單薄,身無分文。這幾日風雪甚大,又是大年下,蘇秦身爲名士,斷不肯乞食。過武成後,臣弟趕至路邊一店,店家說是蘇秦前腳剛走,臣弟急追過去,一路尋至函谷關,竟是連個人影也未見到。想是山路崎嶇,坡大溝深,蘇秦滑入谷中,凍死野外了。”
惠文公沉默良久,輕嘆一聲,緩緩說道:“也好。蘇子是死是活,聽從天意吧!”略頓一下,眼睛望向公子華帶的包裹,“此爲何物?”
“是蘇秦的衣冠。”公子華打開包裹,擺在几案上。
惠文公打眼一看,點頭道:“嗯,是他的裘衣。”略頓一下,似是想起什麼,擡頭望向公子華,“咦,他的衣冠爲何在你這兒?”
“是臣弟從運來客棧的黑心店家那兒沒收來的。”
“黑心店家?”
公子華點點頭,語氣頗是傷感:“蘇秦欠下他的店錢,賣車賣馬,連身上外套也典當了。臣弟覺得可疑,要過蘇子的賬單細細審他,這才知他是黑心。蘇子在他店中僅住兩月又兩日,他卻收取蘇子三個足月的店錢。這且不說,他又加收各類費用,連房中洗澡用的熱水、軺車停放等,他也另算費用。臣弟細算一下,他至少多收蘇子五金,逼得蘇子賣車鬻馬,又將身上裘衣脫下來押給他。”
“是哪一家客棧?”
“運來客棧。”
“運來客棧?”惠文公眉頭皺起,思忖有頃,“前番吊死的那個士子,似是也住此店。”
“正是。”公子華點頭應道,“臣弟審知,吳秦也是欠下此人店錢,被逼無奈,方纔尋死去了。”拿出一個奏摺,“這是他的供詞。這是店中小二的供詞。”
惠文公震幾怒道:“哼,寡人這兒求賢納士,連關稅都不忍收,此人倒好,賺足店錢、飯錢尚嫌不夠,還要黑心昧財,簡直是活得不耐煩了!”略略一頓,“按照秦法,似這黑心商家,該當何罪?”
“此爲不良商家,這又逼死人命,當處腰斬!”
“好!就將此人腰斬示衆!”
“這……”公子華急道,“君兄不可!”
“有何不可?”
“此人見臣弟審得緊了,竟然擡出老太后,說是老太后的遠房侄孫——”
“老太后?”惠文公似也覺得棘手,眉頭緊皺,思忖有頃,斷然說道,“那就封掉他的黑店,處沒他的所有錢財,將他遷到商於谷地,給他一個漏風的破房子,讓他閉門思過。”
“老太后那兒,如何交代?”
“饒他一條狗命,就是交代了!”
“臣弟領旨!”
大年初五,天氣放晴,大地回暖,向陽處的積雪開始融化,但山丘、林壑的背陰處仍舊是片片銀白。
這日晨起,獨臂漢子家的柴扉外面,老丈一家走出院門,爲蘇秦送行。蘇秦的體力已完全恢復,褐衣藍襟,粗布短衫,頭上還包了塊老秦人特有的白巾,遠看上去,真的像是一個老秦人。
獨臂漢子提着蘇秦的包裹走出大門,端詳蘇秦一陣,點頭道:“嗯,若是走在路上,官人這身打扮,真就是個老秦人了。”
蘇秦不無尷尬地打量自己一眼,曲下兩膝,朝老丈跪下,拜過三拜,叩道:“滴水之恩,當涌泉以報,老丈救命大恩,蘇秦來日必報!”
老丈走前一步,將蘇秦緩緩扶起:“官人說出此話,就是見外了。莫說是官人,縱使乞丐,老秦人也不能眼看着他凍死在家門口。”
獨臂漢子接道:“是啊,蘇官人,你若是看得起這個獨臂秦兄,早晚遇到難處,只管來尋就是!”
蘇秦朝他深揖一禮:“秦兄厚義,蘇秦記下了!”
獨臂漢子還過禮,將包裹遞予蘇秦。
蘇秦斜掛在背上,朝幾個女人一一揖過,卻不見秋果,怔道:“秋果姑娘呢?”
老丈衝院中大叫:“小囡!”
秋果穿一身新衣,興高采烈地揹着一個小包裹走出院門,不無羞怯地走到蘇秦身邊,單薄的身體使人望而生憐。
老丈拱手道:“官人,你的身體尚在恢復,路上需人照料。小囡雖說無知,倒也知熱知冷,讓她隨你去吧。”
蘇秦驚道:“老丈,此事萬萬不可!”
老丈怔道:“蘇子可是嫌棄小囡?”
蘇秦深揖一禮:“老丈,容蘇秦一言。”
“官人請講。”
“老丈一家厚情,蘇秦沒齒不忘。蘇秦既認獨臂兄爲兄,小囡便是蘇秦之女。如今蘇秦顛沛流離,豈可讓小囡隨我受苦?最多三年,待蘇秦有所建樹,必來迎接小囡,蘇秦必視如己出,不使她受半點委屈!”
老丈望望小囡,又望望蘇秦,點頭道:“官人既有苦衷,老朽亦不強求,小囡只在家中候你就是。”轉向秋果,“小果,官人答應三年之後再來接你,你願意等嗎?”
秋果眼噙淚花,點頭。
蘇秦再揖一禮:“蘇秦一諾既出,斷不食言!”
獨臂漢子腰中解下一條袋子:“這是一點乾糧和些許碎銀,官人路上好用。”
蘇秦接過,又是一揖:“謝秦兄了!”朝衆人再次揖首,“謝諸位了!蘇秦告辭!”
衆人依依不捨,送至官道,望着他漸去漸遠,成爲一個黑點。
公子華尋蘇子未果,惠文公倒是長長地籲出一口氣。
無論如何,蘇秦沒有死於自己之手,惠文公在感覺上好多了。這就好比吝嗇鬼遇到一隻價值連城的寶器,得知自己無法得到,寧願毀之也不願他人染指。但要自己親手毀之,憑他如何也不忍下手。反過來說,若是寶器自行碰毀了,心裡雖有惋惜,畢竟會好過許多。
惺惺惜惺惺。在惠文公的心裡,眼下真也只有惋惜了。公子華走後,惠文公順手拿過蘇秦的裘衣反覆驗看,眼前竟浮出失去裘衣、衣着單薄的蘇秦如何身無分文地行走在冰天雪地裡,如何啃雪爲食,如何艱辛跋涉,如何暈厥,如何滾落於溝壑,又如何被積雪掩埋等一系列場景,心裡一揪,潸然淚出。
一連幾日,惠文公心裡壓了這事兒,茶飯不香。鬼谷諸子中,龐涓死心於魏,張儀矢志於楚,孫臏成爲廢人,唯有蘇秦是可用之才,且又躬身送貨上門,若是真就這樣死了,豈不——
想到此處,惠文公心裡又是一揪。
不用蘇秦,真的就對嗎?若用蘇秦,真的就錯了嗎?惠文公復坐下來,進入冥思。
說實在的,幾個月來,蘇秦已經讓他不知冥思多少次了,可——真是難啊,身邊連個可以商量的人都沒有。竹遠不可說,公孫衍不可說,樗裡疾不可說,小華不可說,所有臣子皆不可說,即使終日守在身邊的內臣,也不可說。
唯一可說的,就是先君了。
想到此處,惠文公起身,與內臣一道躬身怡情殿,見過老內宰,讓他守住大門,自己獨坐於先君榻前,再入冥思。
不知過有多久,惠文公心底如有一道亮光劃過。蘇子之才,今日不可用,明日必可用。帝策明不可行,暗卻可行。自己既已通過論政壇消去負面影響,爲何不能退卻一步,以尊士爲名留他於宮中,派他一個閒職,明不用,暗用,只俟時機成熟,再由暗轉明,與他牽手,共成大業?
想到此處,惠文公心中陡地打個驚愣。是的,似蘇子這般大才,當是千古之遇。幾年來自己苦苦尋覓,苦苦守候,爲的不就是他嗎?他來了,他也展示了才華,可——
再細想想,幾個月來,蘇秦沒有不到的地方。蘇秦初來乍到,若要面君,首要論政,若要論政,就必須談論天下。蘇秦所談,亦爲列國士子所談,只是蘇秦看得更高,望得更遠而已。一切都怪自己,是自己心中有鬼。
惠文公越想越是追悔,起身下榻,走至孝公靈前,跪下祈道:“君父,駟兒無能,錯過一個大才。蘇子……蘇子此去,此去……”
惠文公陡然頓住,又怔一時,嗖的一聲起身,疾步走向房門,一把拉開,走至門外,衝內臣叫道:“快,召上大夫覲見!”
樗裡疾見宮人催得惶急,不知發生何事,匆匆趕往宮中,早有內臣迎着,引他徑去御書房。見過君臣之禮,樗裡疾落席時,方纔注意到公子華也在侍坐。觀他神情,似也剛到。
惠文公掃射二人一眼,緩緩說道:“兩位愛卿,寡人急召你們來,仍爲蘇秦一事。”
樗裡疾暗吃一驚,以爲是二人所謀已爲君上所知,急望公子華,見他也在大瞪兩眼看過來,知他也是不明所以,急忙回望惠文公,假作不知,問道:“蘇子怎麼了?”
“唉,”惠文公望向樗裡疾,輕嘆一聲,“樗裡愛卿,寡人聽聞蘇子盡賣車馬,典當衣裳,徒步離開咸陽,心中甚是愧疚。今日思之,蘇子所論雖說空泛,但也算是人才。蘇子離去之時,衣裳單薄,身無分文,又值風雪交加,天寒地凍,安危必不自保。寡人聽聞細情,特使小華追之,欲請他回來,予他一份事做。誰想,小華他們一路尋至函谷關,竟是未能尋到。”
樗裡疾兩眼眨也不眨地凝視惠文公,心中卻在打鼓。
略頓一下,惠文公繼續說道:“樗裡愛卿,寡人推斷,蘇子處境,眼下唯有兩種可能,一是蘇子已因飢寒交迫而凍斃荒野,二是蘇子大難不死,獲救脫險。寡人特請愛卿來,是想讓愛卿訪查此事。若是蘇子脫險,愛卿務必請他再回咸陽,寡人必降階以迎,躬身謝罪,量才錄用。若是蘇子凍斃荒野,則是寡人之錯。愛卿可將蘇子屍骨運抵咸陽,寡人親爲祭奠,以國士之禮隆重送葬,並至太廟銘記大過一次,以示警懲!”
樗裡疾起身,叩拜於地:“微臣代蘇子叩謝君上隆恩!”
惠文公轉向公子華:“小華,你準備一下,馬上趕赴大梁,設法讓孫臏得知真相。若是能將孫臏偷渡至秦,寡人記你大功!”
“臣弟遵旨!”
幾日之後,樗裡疾經過一番“訪查”,終於在里正的引領下趕赴小秦村,徑至獨臂漢子門外。聽到聲響,老丈與獨臂漢子急迎出來,見里正領着一個官人候立於外。老丈不知是何人,急朝里正打揖,里正道:“朝中上大夫樗裡大人有話問你。”
聽到是上大夫,老丈與獨臂漢子急忙叩拜於地:“草民叩見上大夫大人!”
樗裡疾上前扶起老丈,朝他打一揖道:“老人家,聽聞你家在大年夜裡救活一人,可有此事?”
老丈回揖道:“回稟大人,確有此事。”
“所救何人?”
“姓蘇名秦,東周人氏。”
“他……人呢?”
“已走數日。若是不出差錯,此時早過函谷關,該到澠池了。”
“哦?”樗裡疾現出失望之色,再次問道,“此人可曾留下什麼?”
老丈搖頭。
獨臂漢子朗聲接道:“蘇官人留下話說,三年之後,他會再來小秦村。”
“哦?”樗裡疾轉向獨臂漢子,急問,“他爲何再來?”
獨臂漢子頗爲自豪:“迎接草民小囡。”
“迎接小囡?”樗裡疾似不明白,擡頭問道,“你家的小囡呢?”
獨臂漢子朝院中大聲叫道:“小囡,你出來一下!”
秋果應聲而出,伏在門框上,睜大兩眼,怯怯地望着這羣生人,見衆人都在望她,臉上一紅,迅即隱身門後。
樗裡疾見是一個孩子,思忖有頃,轉向獨臂漢子:“他爲何要來迎接你家小囡?”
“回大人的話,”獨臂漢子指着在門口若隱若現的秋果,“蘇官人兩次遇難,皆爲小囡所救。阿大說,小囡與蘇官人命中有緣,欲將小囡許配於他,蘇官人見小囡年紀尚小,說是推遲三年,再來迎娶。”
樗裡疾愣怔有頃,哈哈笑道:“好好好,本府恭賀你,也恭賀你家小囡了!三年之後,蘇子前來迎娶之時,莫忘告訴本府一聲,讓本府也來喝碗喜酒!”
獨臂漢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人此話當真?”
“本府說話,自然當真!”樗裡疾將秋果又看一陣,見她真還眉清目秀,甚是可人,心裡一動,手指秋果對獨臂漢子道,“本府欲讓秋果前去樂坊習練幾年,待蘇子三年過後迎娶之時,也好知書識禮,配得上蘇子。”
“好好好,”獨臂漢子不無激動地拉上秋果磕頭謝恩。
樗裡疾轉對里正吩咐道:“此戶村民義救落難之人,當獲彰顯,着晉爵兩級,賞金三十。你可具表奏報,直接呈送本府,由本府轉呈君上御批。這位姑娘,直送樂坊!”
里正揖道:“下官遵命!”
蘇家院子的織布機房裡,小喜兒正在織布機上埋頭織布,院中傳來說笑聲。
小喜兒聽出是兩個妯娌,大嫂和蘇代妻。時值午後,天氣晴好,她們正在院中挑選蠶繭。小喜兒擡頭望去,見大嫂正在撫摸蘇代妻隆起的肚皮,不無驚乍地笑道:“三妹子,瞧這樣子,這一回準是官人。”
蘇代妻心裡美滋滋的,口中笑問:“請問大嫂,咋能看出是官人呢?”
“這你就不懂了吧!”大嫂笑道,“若是生官人,見前不見後。瞧妹子這肚皮,見前不見後,必是官人哩。”
“啥叫見前不見後?”蘇代妻大瞪兩眼。
“就是隻能從前面看,若是從後面看,就跟尋常人一樣,看不出懷有身孕。妹子就要生了,腰板子仍是直的,還能不是官人?”
“謝大嫂金言了。”
小喜兒聽着這話,心裡就如刀割一般。想到自己在孃家時嫁不出去,好不容易嫁個郎君,爲人婦已過六載,迄今仍是處子之身,由不得傷悲起來,停下梭子,將頭埋在織布機上,卻又不敢哭出聲來,只在機上一下接一下地抽泣。
大嫂聽不到織布機響,朝機房裡瞧一眼,見小喜兒正在傷心,忙站起來,走進屋裡。蘇代家的見了,也挺起肚子跟過來。小喜兒見二人過來,急急忙忙地拿起梭子。
大嫂看小喜兒一眼:“二妹子,歇會兒吧。”
小喜兒擡起頭來,和淚擠出一笑。
大嫂輕嘆一聲:“瞧二妹子臉上的兩道痕子,怕是又想你家官人哩。”
小喜兒的淚水立時又流下來,低頭不語。
蘇代家的安慰道:“二嫂,晨起時妹子聽到椿樹上有喜雀在叫,想是二哥快回來了。”
“我說二妹子呀,”大嫂笑道,“你在這兒織啥布哩?二弟連地都賣了,肯定是豁出去了。人哪,一旦豁出去,沒準兒真能成事!前幾日嫂子去伊裡趕集,路上偏巧遇上司農大人巡視。司農大人在前面走,幾十個人跟在身後,連附近有鼻子有臉的人也靠不上邊兒。里正平日裡有多神氣,可那日跟在後頭,單是那腰彎的,就跟一張弓似的。”頓了下,“嘖嘖嘖,人家司農大人那個氣勢,嫂子這陣兒想起來,心裡頭也是——”
蘇代妻接道:“要是二哥真能當個大夫什麼的,二嫂可就苦盡甘來了。”
“是啊是啊,”大嫂接道,“二妹子,二弟若是當官,說不準比司農大人還要威風些呢。那時候,嗬,二弟歸鄉,高頭大馬,青銅軺車,前呼後擁,金子一堆接一堆,天哪!二妹子,那時候你不能只顧高興,忘記咱們是親妯娌呢!”
兩人一唱一和,逗得小喜兒破涕爲笑,拿袖子拭去淚水,正欲再織,大嫂伸過手來,一把奪下梭子,定要拉她下機,到院中休息一時。
二人正在扯拉,一直臥在院中椿樹下的阿黑忽地昂起頭來,兩耳豎起,繼而口中發出“嗚”的一聲,歡快地晃動尾巴,連叫數聲,“噌”一下竄出院門。
三人正自驚異,門外傳來腳步聲。不一會兒,一個滿臉鬍鬚、疲憊不堪的老秦人站在門口。阿黑在他身上又舔又蹭,口中連連發出歡快的叫聲。
三個女人立時呆了。
好一會兒,她們終於認出,門口站着的,竟然就是蘇秦!
看到蘇秦的這身行頭,大嫂最先反應過來,走到院裡,不無譏諷地從鼻孔裡哼出一聲:“喲,話還沒有落地呢,人可就回來了!”
蘇秦避過大嫂鄙視的目光,埋着腦袋一聲不響地走進院子,取下包裹,略怔一下,在大椿樹下坐下。阿黑蹭到他的面前,甩着尾巴不停地舔他。
大嫂噌噌幾步走到跟前,左一眼右一眼地打量蘇秦,聲音越發尖刻:“二弟喲,嫂子聽說你做下大官,可這身穿戴乍看起來像是一個叫花子哩。哦,嫂子明白了,二弟這是微服私訪呢!”扭頭轉向蘇代妻,“三妹子,二弟的高車大馬定在後面,你跟嫂子到村頭迎着去,莫要屈待了那些官家!”
大嫂說着話,拔腿就要出門,蘇代妻看一眼蘇秦,遲疑一下,叫道:“大嫂!”
“哦?”大嫂扭過頭來,“三妹子要說啥子哩?”
蘇代妻小聲說道:“二哥這陣兒回來,想是還沒吃飯呢。要不,咱先燒碗湯去?”
雖然分家了,但蘇家大院裡吃飯仍是一鍋,蘇姚氏總掌粟米,大嫂分掌竈房,吃飯燒湯皆由大嫂來定。大嫂斜蘇秦一眼,見他一身老秦人的褐衣打扮,嘴巴一撇:“三妹子呀,你操的是哪門子心?二弟是何等金貴之人,山珍海味早吃膩了,家裡這黑窩窩兒,哪能入口?再說,竈膛裡柴早沒了,拿啥燒呢?”
蘇秦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顧自埋頭不語。
小喜兒心中正自七上八下,聽見此話,淚水奪眶而出,本欲下機,既懼蘇秦不睬,又怕大嫂奚落,竟是怔在那兒。
恰在此時,天順兒領着地順兒、妞妞蹦蹦跳跳地回來,見樹下坐着一個生人,猛地收住腳步,試探着走到跟前,觀察半日,方纔認出是仲叔,歡叫道:“仲叔!”
兩個小的聽到喊聲,也認出來,撲上去就要親熱,大嫂厲聲喝道:“天順兒、地順兒,快點過來!”
三個孩子一聽,急退過來,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大嫂放緩聲音:“天順兒,仲叔的高車大馬就在村外,你領地順兒、妞妞到村頭望望,看這陣兒到了沒有?”
天順兒一聽,歡叫一聲:“好咧!”領上弟妹如飛般跑出院門,邊跑邊叫,“接大車嘍!接仲叔的大車嘍!”
看到幾個孩子走遠,大嫂斜一眼蘇秦,鼻孔裡又哼一聲,衝蘇代妻道:“三妹子,咱這也到村頭迎車馬去!”不由分說,拉上蘇代妻就朝院門走去。
小喜兒鼻子一酸,伏在機杼上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剛剛哭出兩聲,又怕蘇秦聽到,強自憋住,咬牙拿起梭子,一邊哽咽,一邊拉開機杼。不一會兒,院中再次響起“哐——哐——”的機杼聲,一聲接一聲,一會兒緊,一會兒緩,小喜兒的兩行淚水也如斷線的珠子一般,一串串地滴落在她剛剛織出來的新布上。
蘇秦如石塑般端坐於樹下,淚水從緊閉的眼眶裡擠出,滴落於地。阿黑識趣地蹲在他的腳邊,兩眼眨也不眨地盯住他,不知該如何去討好眼前這個曾經救下它一命的大恩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