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認出來了。
“你怎麼了?”戒嗔大步朝他走近。
長生霍然跳出草叢,伸出手掌來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兩頰,嬉笑着搖搖頭:“走着走着覺得腿涼,還以爲是褲子裂了縫呢。”伴隨着話音,他蒼白的臉上漸漸有了點紅潤。
戒嗔皺着眉頭打量了兩眼他的褲管,說:“走吧,路還遠着呢。”
長生答應了一聲,拔腳跟了上去。走了一會,他忽然問戒嗔:“舅舅,今兒個是什麼要緊日子?”
“嗯?”戒嗔怔了下,“怎麼突然這麼問?”
長生慢慢地將一隻手捂在了肚子上,聲音沉悶了些:“今兒個是初七……我只是想着舅舅今日帶我下山,興許是因爲趕上了什麼大日子……”
戒嗔的腳步頓了頓:“你外祖父母生前從沒見過你,他們若還在世想必是一刻也不願意放你離眼的,我今兒正好得了空,領你去一趟是一趟,也好叫他們泉下安慰些。”
“舅舅說的是。”長生贊同地點了點頭,忽然倒吸了一口涼氣,捂在肚子上的那隻手暗暗用力往下壓去,“可是,我這肚子不知怎地了突然疼得厲害。”
戒嗔立刻回過頭來看他,視線落在他的手上,看看又移到長生臉上,見他面色似乎有些過於蒼白,額上也不知何時佈滿了細碎汗珠,頓時信以爲真:“吃壞了肚子?”
長生“哎喲”了一聲,說疼得厲害。
戒嗔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猶豫。
“不然,舅舅先行一步,我稍後再趕上怎樣?”長生彎下腰去,一副急着出恭的模樣。
人有三急。有些事可不是說忍便能忍下的。
戒嗔面露嫌惡,轉瞬即逝後,他用戴着紫檀佛珠手串的那隻手擺了擺,道:“快去快回。”
長生連聲答應着,雙手捂着肚子躬身往另一個方向跑去。
戒嗔眉頭緊皺:“莫要離得太遠!”
四野無人,長生的身影一轉眼便消失在了長草間。秋意剛來,盛夏時節瘋長起來的雜草仍然青翠如洗。被風一吹。便像是海浪般,一波一波地涌動。戒嗔盯着長生矮下身子去的那叢草,牢牢看着。
許是風向正好。他半點臭味也沒嗅到。
戒嗔捻着佛珠,盤算着時辰,也將心中思緒給細細理了一遍。今兒個雖然不是什麼大日子,但他的確有件不小的事情要辦。要不然,這山他也不想下。一串佛珠叫他捻得越來越快。一粒粒大小如一的紫檀圓珠在他指間變得光潔明亮,忽地,一聲輕輕的“錚”,線斷。珠散——
猝不及防間,戒嗔的大拇指重重按在了自己的食指上。
他一愣,等到回過神來。那一串佛珠早已一顆顆滾落於草叢間,失了蹤影。
這串紫檀佛珠用料珍貴。價值不菲,跟了戒嗔的時日也尚且不算太長,他頓時心疼得喘不上氣來,刀子在絞在一般。來不及思量,戒嗔一把彎下了腰去,四處蒐羅起散落的珠子來。
撿了一粒,兩粒……
他的動作突然一滯,掌心裡圓溜溜打着轉的佛珠“啪嗒嗒”又掉了下去。
這一次,戒嗔沒有去撿。
他將僧袍一撩,站起了身來,轉過臉望向了長生方纔矮下身子去的那片草叢:“長生!”
四周空曠,他喊得響亮,竟是傳出了迴音來。
然而長生沒有應聲。
戒嗔臉色一變,驀地疾奔起來,幾乎是撲到了那片草叢前,雙手並用胡亂撥開長草,喊着“長生”探長了脖子。可是那片草叢裡,沒有人。
他低頭一看,地上也是乾乾淨淨的。
長生不見了!
戒嗔用力攥了一把長草,嗤啦一聲扯下幾條來。不想草葉邊緣極爲鋒利,竟是瞬間在他掌心留下了道道血痕,傳來一陣痛意。戒嗔又疼又惱,心裡頭燒起熊熊烈火,腦海裡卻空白一片,隨手將碎裂的草葉往地上一拋,他四顧起來。
“長生——”
他扯着嗓子大聲呼喝,但迴應他的始終只有風吹草葉發出的簌簌聲響。
那小子跑了!
戒嗔再顧不得散落的佛珠,也顧不得草葉劃破了自己的手掌,只一個勁地朝前跑,妄圖將人給找回來。他原先在寺中見長生神色不對,只是懷疑,事情做的到底不是太嚴密,他心中一直沒有底氣,儘管那邊的人再三說無礙無礙,可他虧心事做得多了,夜裡怕得半死,又生恐叫人發現了,是以只要一想長生沒準去過那片林子,又見着了什麼,他這滿腦子就只有“留不得”三個字。
以防萬一,他決心尋個幌子帶了長生下山,將長生交給那邊的人。
雖說是親外甥,可此前也沒見過人,他們之間能有幾分感情?戒嗔總歸覺得自己對這孩子已經是仁至義盡。
他又是個出家人,畢竟我佛慈悲,要他親手犯下殺孽,他也不願,所以將長生交給那夥子人處理最合適。
如果長生真發現了什麼,那就正好一了百了;如果長生沒有發現,是他多疑了,那就只能怪長生自個兒命不好。
很快,戒嗔開始氣喘吁吁,可長生的人,他依舊連影也沒找到。
像是陡然開了竅,戒嗔回憶起方纔長生蹲在草叢裡的古怪動作來,心頭一驚。明明先前一直走得好好的,他停下後再走了沒多久便開始嚷着肚子疼。
戒嗔慢慢琢磨過來,長生剛剛是在看自己,可他看的是什麼?
他的臉色也變得蒼白了起來。
懊惱地用力一頓足,戒嗔攥着方纔撿回來的一粒佛珠轉過身來,匆匆孤身去了原先定下的目的地。
到了地方,果然已經有個年紀不大的少年在候着,一見他便用尖細的聲音喊:“師傅怎地孤身來了?”
戒嗔白着臉,倉皇地將方纔的事情說了一遍,聲音一輕,道:“他八成是知道了什麼……”
“哎呀這可真是……”候在那的人聞言也跟着臉一白,隨即訓斥起戒嗔來,“瞧瞧您這辦的事兒喲!您要是早說是疑心這事,咱家便派人去辦了,何須你領着人下山,這下子可好,怎麼交代?”
戒嗔擡起袖子抹了抹額角的冷汗:“公公那邊……”
尖嗓子不男不女的,聽見“公公”兩字截然打斷了他的話:“您快別提了!乾爹如今不得空,哪得閒心來管這事,您說這可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