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葉變黃,又一年入秋。氣候開始發涼,窗外蟬鳴不見。
偏僻小院,門庭冷落。
元哥舒站在其中,靜靜不動。
起風了,他忽而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聲,趕緊掏出一方絹帕來捂住嘴。
一個下人奔來:“少爺,天氣涼了,你趕緊回屋裡吧,免得染了風寒。”
元哥舒並沒有動,眼勾勾望着院門處,希望能看到什麼。
但那裡,什麼都沒有。
沒有人在門外經過,更沒有人推門進來。
再也不會有了……
元哥舒只覺得心口一陣痛苦,莫名難忍。
那下人見狀,暗暗嘆息一聲:自家少爺從涇縣歸來已經好一陣時日了,他辦差了事情,惹得大人雷霆大怒——自印象中,大人從不曾如此咆哮過。
從此以後,整個刺史府,整個揚州的人都知道,大人對這個最幼最寵愛的兒子深感失望。
元哥舒失寵了,搬遷到了這個冷清門庭去,他失去了所有的權力,失去所有的部下,失去了所有的榮華光環……
最重要的是,他失去了自己的一股心氣,一蹶不振,整天失魂落魄。
此般變化,讓許多人感到難以理解,短短年間,何以一位風光無限的少將軍會變成這樣?
元哥舒往昔的風光,絕非單純建立在元文昌的寵愛之上。他本身文武雙全,胸懷韜略,如君如玉,就是個心有塊壘的人物。有傳聞出,其自幼出生,滿室紅光,有道人見到,驚歎不已。
這些異象,豈是等閒可比?
待慢慢長大,左右逢源,投奔而至的門客能人絡繹不絕,巔峰時,稱有“門客三千”,何等繁盛。
而對於兒子的發展壯大,收攏人心,元文昌並不過多幹涉。這在外人看來,自然是認定元文昌早把元哥舒視爲不折不扣的繼承人了。
那時候,傳言滿天飛,說江南潛龍,非元哥舒莫屬。
那麼,在此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故變化,讓得少將軍,變成了這般模樣?
元文昌不止一個兒子,元哥舒最幼,鋒芒最盛,以至於把哥哥們的面目都遮掩住了,但當他失勢,一直以來被其壓得擡不起頭的哥哥們開始走到人前走到臺上來。
對於這樣的弟弟,兩個哥哥說不滿心怨恨那是自欺欺人,以前無法爭鋒,只得隱忍,但現在不同了。
自古以來,傳嫡不傳幼是公認的規矩,早已深入人心。
現在,該是哥哥們拿回本來屬於自己的東西的時候了。
元哥舒的日子過得非常艱難,種種羞辱,百般忍受。但他恍若未覺,整個人都已麻木,彷彿只剩下一具軀殼。
開始之際,兩位哥哥還擔心這個弟弟故意如此,臥薪嚐膽要東山再起,但多番試探下後才終於確定,這個弟弟真得完了。
元哥舒完了!
前些時日,有來自青城山的兩位道士登門,道號分別爲“正衡”“正通”,他們乃是正陽道長的師弟。
兩位道長見到元哥舒,只看了一眼,便轉身便走。
元哥舒問:“道長何故如此無情?”
那正通冷然回答:“道本無情。”
元哥舒聞言,突兀放聲大笑,笑聲中,一口鮮血噴出,倒地暈厥,一天一夜才醒過來。
從那以後,本來就低落的情緒,更是直沉谷底,再爬不起來了。
風習習,吹着元哥舒有些散亂的頭髮。他的鬢角處,赫然有了華髮,白得驚心。
要知道,他才風華正茂,卻已經有了白髮。
元哥舒用錦帕抹了抹嘴,鬆開時,帕上殷紅,都是血跡。旁邊侍候的下人見到,卻並不驚慌。因爲這不是第一次看見少爺吐血了,其記得很清楚,少爺第一次吐血,應該是在涇縣辦事的時候,在船上。
爲了一個名叫“陳道遠”的人。
那個人,是少爺心中永遠無法釋懷的一根刺。
有略微知道些底細的人也都知道陳道遠與元哥舒之間的事,可以說,如果沒有陳道遠這個人,元哥舒斷然不會淪落至斯。甚至還有這樣的言論,說陳道遠橫空出世,三元及第,得龍君欣賞,得龍女垂青,搶了本屬於元哥舒的氣數,也就是說,江南潛龍的命格,已經屬於陳道遠的了。
正因爲如此,元文昌不容陳道遠於涇縣,發動數千兵甲攻打,追殺陳道遠於涇江上,只恨被其逃遁遠離。
元氏大怒,斬殺陳道遠蒙師,火燒陳家莊。
不過這般論調深爲元文昌厭惡痛恨,早頒下律令,膽敢妄議者,殺無赦。揚州內外,虎威衛與鷹羽營辦事,已經抓了不少人士,他們禍出口出,或陷身囹圄,或直接被殺頭。
元文昌又有律令,不許道釋兩教子弟妖言惑衆,蠱惑人心。
一時間,許多修門子弟紛紛選擇低調行事,還乾脆離開了揚州。
風雲變動,葉黃葉落。
但這一切,已與元哥舒無關。
他又站了會,這才步伐蹣跚地走回屋子裡,躺在牀上。
這一躺,再不起。
三日後,刺史府有訃告出:元哥舒英年早逝,壽三十三!
同日,有兩名道士頭戴斗笠離開揚州城,身形蕭索,正是那青城山的正衡正通。
自正陽身死道消,功業無果,掌教急於挽回頹勢,一口下派遣六名弟子下山,兩人去蠻州,兩人去中州,又有兩人來揚州。
正衡正通到了揚州管轄後,先是走訪各地,堪輿河山,遊歷一番才真正進入揚州城。他們來見元哥舒,一見之下,大失所望。元哥舒頂上氣象已破,傘架斷折,傘面碎裂。
這已是苟延殘喘之勢,再無法挽回。
兩人扭頭便走,元哥舒已是棄子。而元文昌氣在當頭,對於青城有着特別的厭恨,兩位道長自知留在揚州不可能再有機會,在處理完些事務後,便選擇了離開,一番商議,要返回山門陳述此行因果。
掌教心中,自有溝壑安排。當其時,六人下山,都有着很清楚的分工。
當今天下,京城長安爲是非漩渦地,不可輕易進入;而豫州、冀州、青州三地中庸,另有安置;至於蠻州雍州中州等,卻已經有同門存在。
那麼,只得返回山門,聆聽掌教教誨發令了。
不管如何,這番揚州路線斷絕,宗門苦心積慮數十年經營的根基盡數被毀,對於青城而言,實在太傷。
這天下大勢,氣數翻覆,果然難以掌握呀!一旦有了決定,加入其中,牽涉因果,稍有無常,便會造成巨大的反噬,自食苦果。
兩名道長內心沉重,悶悶不樂,心中只希望同門那邊能有好消息。他們卻還不知道,兩位去往蠻州,後取道雍州,經過嶗山的同門正光正德早已命喪黃泉,身死道消了。
這兩位的死,同樣與一個人有關。
陳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