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舫經過精心設計,甲板進去,就是一個偌大廳堂,擺着一張張桌子和椅子;穿過廳堂,後面是一間間獨立廂房雅室……船尾所在,屬於姑娘們的住處,不足爲外人道也。
整體看來,就是一個“登堂入室”的程序過程。
進入裡面,找一張空桌子坐下,立刻有跑堂過來招呼,問要吃喝點什麼。陳三郎點了幾樣小吃,又叫了一壺酒。
周何之道:“道遠,其實不必如此,太破費了。”
古臨川聽着價格,眼皮不禁有些跳,這一頓樂子,耗費夠平常吃喝半個月了。
陳三郎笑道:“難得機會,見一見這風花雪月也好。”
兩人便不再言語:在這個世界,士大夫階層不品風月,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已成爲骨子裡的一種習慣。平日裡人情交際,想要體面,都得選擇在煙花之地進行,聽聽曲兒,聊聊事情,纔有氛圍情調。
今晚的秦淮特別熱鬧,適逢三年一屆鄉試年,又剛考完鄉試,數以百計的士子考生紛紛蜂擁而至,進行放鬆式的狂歡。
隨着時辰漸晚,畫舫客滿,開始解開纜繩,慢慢順水漂游。
陳三郎望向窗外,能見到遠處揚州城牆牌樓上的一排大紅燈籠,再看遠些,城中兩點光華瑩瑩,互相挨着,極爲高遠,彷彿懸掛於半空中一樣。
那是飛來峰和山色塔——峰頂和塔尖上各豎立着燈塔,每到傍晚時分,便有專人上去點燃燈火。發出光芒。
陳三郎看着這兩點燈火入神,見它們一閃一閃的。其中似乎蘊含着某些玄奧之處。
嗡!
視線中的兩點燈火猛地一陣搖曳,火苗獵獵。勾勒成兩個字——字形奇特,不是夏禹王朝的字符,而依稀是梵文。
見此異象,陳三郎吃一驚,差點失聲叫出聲來。這一動,視線中的景觀消失,恢復正常。但他明確這並非幻覺,一顆心不禁砰砰地跳得急促。
與此同時,山色塔第十層。黑暗中,一位老僧竟手持一把掃把在慢慢掃着臺階。他若有所感,擡起頭來,兩個瞳孔精光爆射,如同兩盞明燈。隨即身形一閃,消失不見。
下一刻,赫然已出現在十八層的塔頂上,雙目炯炯,凝視着那盞燈火。內心震撼無比:“佛燈示警,它照到了什麼?”
在法旨中,這可是不祥之兆。
身在高處,風蕭蕭。竟讓他莫名感到幾分寒意,站立着,目光看往飛來峰。隨即越過去,看到更遠的秦淮河上——入夜。秦淮河燈火璀璨,煞是美麗。
“道遠。怎麼啦?”
周何之見他面色有些異樣,開口問道。
陳三郎定下心神:“沒事,來,咱們喝一杯。”
“哎呦,老周,你怎地在這裡喝上了?”
突兀一把聲音響起,見到一羣士子來到,領首一人,年約三旬,長身玉立,錦衣玉帶,風采非凡,被一羣人前呼後擁地簇擁着,像是天上被羣星圍繞的月亮,教人心折。
周何之面色一冷:“原來是魏兄。”
那魏兄後面站立一名彪形漢子,應該是侍衛,當即喝道:“無禮!魏大人雖然微服出行,但豈是你一介書生所能稱兄道弟的?”
周何之面色大變,然而想及對方身份,不敢發作,只得站起身子,彎腰拱手,俯身下去:“學生見過魏大人。”
那人哈哈一笑:“這一聲魏大人聽得痛快,老周,十年前你沒想到會有這一遭吧。”
笑着,大踏步穿過廳堂,往後面廂房去了。他乃貴客,自有乖巧的跑堂奔前忙後地熱情招呼。
周何之神態慘然,倒一大杯酒,一飲而盡。
陳三郎沉吟問道:“老周,你認識他?”
周何之面露苦笑,說道:“魏了名,我第一次參加鄉試的時候,和他同期。其出身揚州魏家,乃是州郡書香門第,甚有來頭。那時候,只怪我年輕氣盛,在一次士子聚會中出言惡了他,結下恩怨。”
陳三郎聽着,又問:“然後呢?”
周何之嘆息一聲:“然後在那屆鄉試,我名落孫山,而他青雲直上,中舉,得進士,入翰林院,屢得提拔,如今應該已是侍讀學士了。”
侍讀學士是在翰林院從事文史修纂的閒職,但品階達到從四品,相當高。這樣的閒職一旦得到外放機會,很可能獲得實職大官,比如知府。
古臨川問:“那他怎麼回揚州里來了?”
周何之回答:“見其這番春風得意的模樣,大概是要回揚州擔任實職了。”
古臨川聽見,莫名羨慕。
周何之笑容淒涼:“魏家祖輩都有人當官,魏了名的爺爺曾官至禮部侍郎,他父親是國子監祭酒,有這樣的爺爺和父親庇廕,咱們羨慕不來的。”
說罷,又是一大杯酒,可惜飲酒消愁愁更愁。
朝廷設立科舉,文章取士,讓出身寒門的士子們擁有了一個鯉魚躍龍門的大好機會。然而科舉之路,荊棘滿布,不知多少滿腹才華的讀書人都被隔擋在外,抑鬱一生。就算披荊斬棘,金榜題名,但仕途之路,卻更加坎坷,風波險惡。到了這一步,若無依仗靠山,也是一輩子屈身底層的命。
古臨川喝着酒,眼光不由瞥向陳三郎,心道:在學院時,道遠頗得學政大人青睞,自有大好前程……
他哪裡知道,杜隱言突然中風,不說繼續做官,後半生的生活都很成問題了。
周何之接連喝了兩杯酒,有些醉意涌上心頭,麪皮紅了起來,對陳三郎道:“道遠,你的才學毋庸置疑。然而吾輩讀書人,人情世故纔是最重要的飯食。頭角崢嶸易碰頭,當碰得頭破血流,這人,就會死的。”
說到“死”字,有着入骨的凜然之意,顯然包括了他極其深刻的經歷感悟道理在裡面。
其少年算得志,但接連考了數屆鄉試皆鎩羽而歸,所有的心頭意氣都被撲滅了。想到這一屆鄉試很可能又是一場空,更是萬念俱灰,覺得無顏再回去面對家中的妻子兒女。
周何之的家境,原本屬於小康之家,然而屢考不中,耗費巨大,家境就慢慢敗落下來,很是窘迫。爲了參加這一次鄉試,已經欠下一筆外債。今晚來秦淮,也就是打着告別的念想,花一些錢,最後看一看罷了。沒想到會在船上遇見過往的“仇人”,蒙受屈辱。
陳三郎手拈一根筷子,突然往瓷杯上一敲,“當”的一響,十分清越。
脆聲入耳,周何之心頭莫名一震,一下子醒神過來,不禁額頭見汗——話說剛纔傾訴內心苦悶,心灰意冷,真想一頭跳下秦淮河算了。眼下被陳三郎敲醒,大感後怕:要是自己真得尋了短見,家中妻兒老小該如何是好?
對着陳三郎,心懷感激。
陳三郎微笑地道:“老周,人生際遇本就無常,或許一天,反會是那魏了名俯身在你面前,口稱‘大人’了呢。”
周何之苦笑道:“道遠你就不要取笑我了,罷了,人各有命,得安命才行。”
古臨川忽道:“道遠,剛纔跟隨在魏了名後面的一羣人中,我看到了秦羽書他們。”
陳三郎點點頭:“我也看見了,誠如老周所言,吾輩讀書人,人情世故纔是最重要的飯食。他們去尋食,沒甚奇怪的。”
雖然不知道秦羽書怎麼跟魏了名廝混在一塊,不過士林圈子,本就一圈套一圈,說小不小,說大不大,以秦羽書善於鑽營的性子,攀附上魏了名也很正常。
他和陳三郎雖然同一蒙師,同窗同鄉,可經歷過一系列的恩怨,早就沒有什麼情誼了,仇恨倒有些。
畫舫中部一間甚爲寬闊的廂房中,擺開三大桌,坐滿了人,其中魏了名當然是不折不扣的主角,坐在上首,屢屢有士子上來敬酒。
喝了幾杯酒後,魏了名忽然問道:“剛纔大廳之中,和周何之坐在一起的士子誰認識?”
廂房中頓時安靜下來。
秦羽書聞言,心中大喜,他正愁自己是外來人,難以融進魏了名這個圈子,借靠不住關係,現在可是一個大好機會,連忙站起,恭敬道:“魏大人,學生知道。”
魏了名看他一眼:“哦,說說看。”
秦羽書當即一五一十說了,其中特別強調陳三郎的身份來歷,最後說了句:“據學生觀察,這個陳原深得學政大人青睞,才能以新晉秀才的身份獲得今屆鄉試資格。”
魏了名一聽,忽然哈哈一笑:“原來走的是杜隱言的路子,呵呵,可惜呀,他抱錯大腿了。”
秦羽書不明所以,不知道他爲何這麼說:一州學政,可是實打實的大員。魏了名雖然眼看要外放回揚州管轄下的府城擔任知府,可比起學政來,還是差了一截。
魏了名慢慢抿了一口酒,悠然說道:“杜學政前一陣子中風,半身不遂,這學政一職,是做不了的了。這個消息,估計鄉試放榜後纔會廣而告之。”
秦羽書一聽,呆在當場,心裡百味交集,但更多的,卻是一陣莫名的竊喜:哈哈,陳原,你的後臺倒了,你的好日子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