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嶗山,已經不是以前的嶗山了。”
當投宿在一個名叫“泗水鎮”的小鎮上時,陳三郎越發對道士的這句話有所體味。
暮色蒼茫,夜幕初上,破落的小鎮在夜風中更顯蕭索,如同一個可憐柔弱的小動物,驚懼於某些莫名的可怖事物,而在瑟瑟發抖。
逍遙富道和陳三郎的到來,並未引起多少注意。鎮上的居民已經所剩無幾,倖存者基本爲老弱病殘,哪裡有功夫去理會別人?
“悅來客棧!”
普通得爛大街的招牌名,門口豎立一根高約三丈的竹竿,竿頭上挑起來的寫着店名的布條兒早已褪色,多處破損,要是扯下來,直接就能當抹檯布。
客棧門口的木門不知去向,用一塊厚實的黑色簾布取而代之。這種簾布防風性相當好,防寒也不錯,在風雪瀰漫的冬天,把布簾子一放,便能把冰寒拒之門外。
來到客棧門外,陳三郎猶自左顧右盼,見到四下都被黑暗籠罩,一座座房子隱在其中,靜悄悄,似乎全無人住。那些房子多處破爛,明顯帶着人爲毀壞的痕跡。
戰亂?
腦海掠過這個詞的時候,陳三郎心中一凜,開始搜索關於雍州的情況,其中最重要的一條是這樣的:雍州刺史郭宏貪圖享樂,日日聲色犬馬,年年徵選秀麗民女入刺史府,以供其,美其名曰:開後、宮。
郭宏的年紀倒不老,四十有五,正是年富力強的年齡段。不過他並無爭霸天下的野心。滿足於做一個能夠獨斷專行的封疆大吏。在他看來,雍州已經成爲一個王國。而他就是國王。
既然如此,何必還要耗費苦心地去圖謀。去篡逆?
造反不是一件輕鬆活兒,披堅執銳,勞心費神,出生入死,最後若是事不成,九族都要遭受滅頂之災。
這就是各大刺史擁兵自重,卻遲遲不敢揭竿的根源。只有像石破軍這樣暴性子的,敢爲天下先。
反正這樣的事,對於郭宏來說。想一想就算。天天錦衣玉食,晚晚美女輪流侍寢,足矣。
上位者奢靡,雍州官場則糜爛不堪,買官賣官,比比皆是。這對於民間百姓而言,絕對是災難。各種名目的稅賦,多如牛毛,層層搜刮下來。民不聊生,已經到了快要崩潰的邊緣。
因爲稅賦太重,沒有活路,許多百姓要麼嘯聚山林,靠打家劫舍爲生;要麼就是逃亡。逃到別的州域去,比如揚州。
揚州自古富庶,元文昌鐵腕經營。雖然也有不少額外加的稅賦,但總體來說。還是相對寬鬆,勤勞的人。起碼有口飯吃。
一路而來,陳三郎與道士選擇走的是偏僻山路,故而對於雍州民情並無具體貼切的瞭解,現在到了泗水鎮歇腳,才發現情況遠比想象中還要糟糕。
“這個樣子,禍不遠矣。”
陳三郎心裡一聲冷笑。
郭宏想在地方上做太上皇,註定是黃粱一夢。石破軍自封爲蠻王,走出了最重要的第一步,稍有戰略的話,只怕很快就會攻打雍州——蠻州位於最西,大半面積都與雍州接壤,十分便於攻殺。
逍遙富道倒不像他這般想這麼多,伸手撩開黑簾布,踏步走了進去。
陳三郎跟着進去,立刻發現客棧裡頭燈火明亮,只是空蕩蕩的,一個客人都沒有。
一個瘦骨伶仃的店小二正趴在一張木桌上睡覺,櫃檯那邊,掌櫃的也不遑多讓,矇頭大睡。
忽然間,這掌櫃似乎聽到了腳步聲,猛地擡起頭來,見到來了客人,一張肥臉以驚人的速度綻放出燦爛的笑容:“兩位客官要住店,還是吃飯?”
頓一頓,扯開喉嚨吼道:“阿炳,來客人了,還不起來招呼?”
一吼之下,那店小二竟然沒有醒。
掌櫃大怒,隨手拿起算盤就扔了過去。
這一扔,不偏不倚,似乎已經演練過許多次了,熟手得很,啪的,正中店小二的腦袋。
“哎呦!”
店小二阿炳急忙跳起,一雙眼睛骨碌碌亂轉,卻十分靈動,與瘦巴巴的身形很不吻合。他反應甚快,把一條毛巾往肩膀上一搭,跑了過來,滿臉殷勤的笑:“兩位客官,請往這邊請。”
搶在前頭,把一張木桌擦了擦。
陳三郎兩個便坐下來,道士問:“現在有什麼吃的?”
店小二苦着臉回答道:“今年鬧饑荒,鎮上的人跑得差不多了,家畜都沒人養,菜蔬也沒人種……”
文不對題地扯了一通。
道士不耐煩地道:“到底有沒有吃的?”
“有,有肉有菜……嘿嘿,就是價格比往常貴了點。”
敢情前面說的,都是爲後面說價。
道士不廢話,伸手一掏,啪的,把一錠銀元寶摔在桌子上:“好肉好菜儘管上,好吃的話,有賞。”
這一錠銀元寶足有十兩重,塊頭大,成色出衆,一下子讓店小二瞪得眼珠子不會轉彎。其一把拿過,眉開眼笑:“兩位客官稍等,好肉好菜馬上就來。”
道士又問:“有酒嗎?”
“有,有。”
有錢能使鬼推磨,見着對方如此闊綽,店小二甭管問什麼,都說“有”了。這兩位客官風塵僕僕,一個道士跟一個書生的搭配,看起來怪怪的,卻瞧不出來竟是有錢人。
逍遙自詡“富道”,標準的財迷,在涇縣開設道觀,間或施展神通手段,不用多久便擁有一批虔誠信徒。諸多信徒到逍遙觀燒香拜神,更有不少香油錢送上,都被他一一笑納。另外,陳三郎還贈送了田產給他,租給農戶勞作,租金也是一筆收入。
日長月久,積累下來,頗有財產傢俬。
不過道士愛財,縱然有神通手段,卻從不用強取或者盜取,這一點,倒和“君子愛財,取之以道”有異曲同工之妙。
不用多久,一盤盤肉便端了上來,有羊有牛,還有一隻肥雞,夾起來吃,味道還不錯。隨後上了一罈酒,這酒水就差了,很淡。不過這等地方,湊合也罷。
上完酒菜,店小二靠在櫃檯上,擠眉弄眼,朝着掌櫃打眼色。掌櫃略作沉吟,悄悄用手掌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
一路奔波勞碌,逍遙富道肚飢,吃相兇猛,風捲殘雲般就把一整隻肥雞吃得只剩一地骨頭渣子,陳三郎慢了,連雞屁股都撈不着一塊來吃,他一拍桌子:“小二,你躲在櫃檯跟掌櫃嘀咕什麼?”
“沒什麼……客官還要什麼?”
店小二連忙跑來。
“再殺兩隻雞!”
啪的,這次輪到陳三郎露白,黃燦燦,居然是一片金葉子。金光閃閃,把店小二的臉都映黃了。目光幽幽,恨不得把金葉子給吞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