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陵,說起數一數二的豪門,誰也不能不提榮寧二府。
在外人看來,這鮮花着錦、烈火烹油的日子,簡直是人間富貴的頂尖兒了。
可是榮國府的國公爺賈代善,近來卻一直悶悶不樂。
夫人史氏是個活潑愛笑的人,見不得別人在她跟前長吁短嘆的,因此問丈夫:“你還有什麼不如意的,也不缺金少銀,也不缺名利,兒子女兒也都有,就是姬妾也由着你納了幾房,天下還有幾個人的福氣能蓋過你去?”
賈代善捻着鬍子踱來踱去:“所以說婦人之見就是愚鈍,你只看着我們眼前兒過得轟轟烈烈,殊不知全是仰仗着祖上的軍功。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到時候兒孫不好好讀書考功名,這爵位還能世世代代傳下去嗎?咱們靠什麼維持?看着家大業大的,不過是個空架子罷了!”
史夫人是金陵世族史侯家的小姐,自然明白這話在理,她的孃家史家往前面看,也沒個上得了高臺盤的,也是世襲着祖上的榮光,其實細想,也經不起折騰。
史夫人笑道:“只是你這話說得也太早了,赦兒纔剛剛懂點經濟學問,你怎麼就斷言他不成器?政兒雖然調皮些,也是個聰明孩子,嚴加管束,保不準就是個好苗子呢?咱們敏兒雖說是個女孩子,也是心較比干還多一竅呢,唸書識字、談古論今的,比兩個哥哥還強,只是身子略弱些,好生調養也不妨事,將來聯姻,也少不了侯門王府的。咱們榮國府還不值得你這樣急,要我說,寧國府才頭疼呢,你看敬兒,好不容易中了進士,還指着他光耀門楣呢,他倒好,年紀輕輕學着燒丹鍊汞的,好好的孩子移了心性,家裡一應大小事務他竟撒手不管,將來煉成個神仙也罷了,只怕是把自己搞得瘋魔癲狂,惹人笑話我們賈家!”
賈代善笑道:“自己的兒子我都愁不過來,還能把鞭子伸到寧國府去?橫豎我哥說話還算數,自己打自己的娃罷了!”
史夫人拉着賈代善坐下,笑道:“你就是個無事忙,孩子們都好好的,你非得安個罪名,他們不是好好上學去了嗎?”
賈代善搖搖頭:“你一味地溺愛他們,不知道他們成天鬧得不成個樣子,赦兒資質平平,好在還算本分。你看看政兒,在我面前裝神弄鬼的糊弄我,假裝捧着書,背地裡不知道在搞什麼勾當,每次我一到他的書房,他就一驚,遮遮藏藏的,你想真能有什麼好事?有一回趁他上學去,我看他書房裡竟藏着《牡丹亭》、《西廂記》這樣不成體統的東西,我待要打他吧,又怕他嚇破了膽,責問他,又怕他瞎編胡話。你這做孃的該說的不說,讓我也難做人!”
史夫人笑道:“這可是你渾說了,怎麼怨到我頭上來了?”
賈代善抿了一口茶,吹着鬍子:“這且不說,他成天的東奔西跑,喝酒玩樂,和丫頭小廝們鬼混,你總看見了吧?”
史夫人點頭:“他愛玩,這是實話,我以前總說他還小,讓他玩幾年吧,長大了就難得自由了。現如今他還是一樣的詩酒放誕,還總喜歡和小丫頭們玩,是要管管了。”
賈代善還想數落兒子的毛病,轉念想到女兒賈敏,又浮現出慈祥溫和的笑:“我這些孩子裡,也只有敏兒讓我看着打心眼裡歡喜,學什麼精什麼,又乖巧聽話,”
說話間,史夫人看着自己的侍女趙蕊兒在抱着貓打瞌睡,嬌憨可愛,因笑着對丈夫說:“我瞧着屋裡這幾個丫頭都還嬌俏可人,本本分分,唯獨這個蕊兒伶俐潑辣,是我喜歡的性格。我生來喜歡爽利人,這孩子又生得比別人都好,我看要不要留心着把他留給政兒做房裡人?”
賈代善素習不喜歡刁蠻女子,他的姬妾都是柔若無骨、輕聲細語的,對夫人跟前這個得臉的丫頭,多有微詞,只是不好駁了夫人的面子。現在聽她說要把這樣沒有規矩沒有眼力見兒的給自己的寶貝兒子做姨娘,他實在繃不住了:“你閉着眼睛也選不到她頭上!這樣的女孩能進我們賈府就是奇蹟了,我總疑心她是走了後門進來的。我每每在家,總看見她赫赫揚揚的,一點奴僕的樣子都沒有,還吵吵鬧鬧一刻不得閒,這樣的人,誰承望她也爬到你的內室,討了你的歡心。這也便是她的頂點了,若說留給政兒,荒唐!”
史夫人說:“娶妻自然要慎重,一個姨娘,你指望她做什麼?政兒好動,不如給他選個熱熱鬧鬧的姨娘,過得才舒心呢,要悶葫蘆在跟前有什麼意思?不是我拈酸吃醋,你那幾個姬妾我就看不過眼,一個個啞巴似的!”
賈代善一看戰火燒到了自己,立即轉移矛頭:“別扯我,說政兒的事!這個趙蕊兒大字不識一個,將來怎麼督促政兒讀書上進?肯定天天攛掇着政兒不務正業!而且她事事掐尖要強,當個底下人尚且如此,當了姨娘那還了得?”
史夫人笑道:“升級當姨娘,沒點脾氣怎麼壓制下人?咱們府裡這些婆子丫頭們一個個人精似的,你是個軟柿子,她就盯着你踩,要我說要強的才配當姨娘呢!”
看賈代善還是不置可否的樣子,史夫人又說:“這孩子女紅是第一等,針線活滿府裡沒人比得上。長得也討人喜歡,古靈精怪的,你別總看着人家的缺點呀!”
賈代善起身向外走:“你自己安排吧,到時候鬧得不可開交,你自己去解決!”
史夫人見丈夫沒有特別反對,就私下裡安排着,漲了蕊兒的月錢,這讓趙蕊兒百思不得其解。史夫人只對她說:“你大手大腳的,比別人用得快,只好多給一些,你可別到處說,不然我就給你收回了!”
趙蕊兒連連點頭:“謝謝夫人!”
存了這個心思,史夫人就格外的製造機會,讓賈政和趙蕊兒接近。
每當賈政下學回來,去向母親請安,史夫人就會打發蕊兒去伺候。蕊兒不是潑了茶燙了賈政的腿,就是拿錯了賈政想吃的糕點,要不就是不耐煩,直接叫不動。
賈政見多了正經姑娘,對蕊兒的不聽話和毛手毛腳竟十分喜歡,每當看到母親不在跟前,就故意找蕊兒有一搭沒一搭的胡說。蕊兒有時候理一理,有時候根本不答應。賈政氣得說:“我是在跟牆說話嗎?”
蕊兒道:“這裡也不止我一個人,我怎麼知道你跟誰說?”
賈政笑道:“好,那我指名道姓,趙蕊兒,你知道蜘蛛的眼睛在哪裡嗎?”
蕊兒還是不理。
賈政上前去捏她的臉:“我命令你,跟我說話!”
蕊兒皺着眉:“這麼多人,你怎麼就找着我說,還淨說些沒油鹽的,寡淡死了,我不想理你。”
賈政攔着蕊兒的去路:“我是政二爺,你是個丫鬟,我叫你理我,你就必須理我!我要你說話,你就非說話不可!”
一來二去的,賈政和趙蕊兒竟然熱乎起來了。
往常他總嫌母親這裡住的偏,來一趟繞什麼似的,打從黏上了蕊兒,他恨不得一天來八百回。除去上學的時候,他總賴在史夫人處不走,吃晚飯也要在母親那裡吃。
賈代善在飯桌上動不動教訓幾句,唬得賈政頭也不敢擡,心裡祈禱着父親快快吃完,快快出去。
即便頂着這樣的壓力,他還是執意要留下來。
又怕父親看破自己的心思,他只好屢屢裝作戀母,滾到史夫人的懷裡,喊着娘,史夫人拍着他的後腦勺,催着賈代善快出去,別礙着孩子開心。
大半年下來,賈政和趙蕊兒對彼此的性情習慣都十分了解了,多數是趙蕊兒在生氣吵鬧,賈政跟在後面認錯求饒。
一日,趁着午睡四下無人,屋內的幾個人也都在打瞌睡,史夫人悄悄問賈政:“把蕊兒送到你房裡去好不好?”
賈政說:“我房裡的大丫頭就有了五個了,再添一個,豈不是排場太大了?”
Wωω ¸TTKдN ¸co 史夫人笑道:“排場不排場的你什麼時候關心過?你就是怕人看出你的心思!”
賈政見瞞不過,嘻嘻笑道:“那你的房裡少個人,應付的過來麼?”
史夫人在榻上眯着眼睛:“我這裡多一個少一個不要緊,誰敢短了我的?只是一件事,我把蕊兒給你是免得你在外面鬼混,你和她也要有點分寸,不要太縱着她!”
賈政向蕊兒眨了眨眼:“放心吧,趙蕊兒到了我房裡,我一定嚴加管教,不讓她胡作非爲!”
蕊兒吐了吐舌頭,悄悄舉起拳頭假裝要揍他。
到了下午,史夫人就叫人把蕊兒的東西都送到賈政屋裡去,賈代善晚上回來知道後,總覺得不妥:“這樣的人,遲早是個禍害!”
史夫人寬慰道:“不過是儲備着做姨娘,她還能翻天?”
賈代善說:“我看政兒屋裡有個丫頭勤勤謹謹的,我把名字一下子給矇住了,叫什麼來着?話少又利索那個?”
史夫人說:“周鈴兒,她是個老實丫頭。”
賈代善說:“要我說,讓她當姨娘還過得去。”
史夫人道:“你別拿自己的口味去應付兒子,政兒就是看不上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