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落睜開眼的時候,眼前一片黑壓壓的人羣正在哭喪。
所有人身着一襲黑衣,後腦勺對着江落。江落頓了頓,在詭異的氛圍之中扭頭朝四方看去,只是他一動,前面哭喪的人羣猛地停了下來,倏地回頭看着江落,黑眼珠子如魚眼一樣突出,飽含不滿:“你爲什麼不哭?”
江落覺得這個夢挺有意思的,他笑了笑,擠下了一滴淚,用手指碾給他們看,“我在哭了。”
盯着江落的人們收回了眼睛,轉過身繼續“哇哇哇,哇哇”的哭着,哭聲很有節奏。
外面應當在下着細雨,風雨遮白日,潮氣從窗口灌入,白霧淡淡。
身邊有人道:“江落,池尤哥死了,你很開心吧?”
江落朝聲音看去,還沒看清這個人是誰,他就被滑落肩側的黑髮吸引住了目光。
長至肩頭的黝黑髮亮的頭髮,如同綢緞那般柔順而下。江落伸出手撩了一下發絲,又看到自己左手手背上的一顆殷紅如鮮血的小痣。
耳旁惡狠狠的聲音繼續着:“江落,你是不是沒話說了?”
江落擡頭,終於看清了說話人的長相。
說話的是個健氣十足的帥氣小哥,這人穿着一身名牌,腳踩五位數的球鞋,正雙目含火地看着江落,活像是要將江落生吞活剝了。他冷哼一聲,陰森森道:“我知道一定是你害死了池尤哥。等到池尤哥頭七回魂,我看你還怎麼狡辯。”
池尤這個名字,江落聽着很熟悉。
前幾天,他剛剛得知了一部因爲太過血腥而被下架的小說,小說名字叫做《惡鬼》。江落因爲好奇這本小說能有多血腥,千辛萬苦找到了原文,書中主角就叫做池尤。
《惡鬼》講的是主角受池尤被炮灰害死後,在主角攻馮厲的幫助下修煉復仇的故事。
害死池尤的炮灰很巧合地和江落叫一個名字,池尤死後會被化爲惡鬼,用各種殘忍手段將炮灰折磨得生不如死,等真正死的那日,炮灰更是五馬分屍,身上沒一寸好肉。
江落眉心突突跳了兩下,突然上前一步俯身,和健氣小哥隔着一個拳頭面對着面。
健氣小哥的瞳孔裡倒映出了一張讓江落即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長髮及肩,眉眼風姿傲慢,五官昳麗,既美麗又不失英氣。這樣的一張臉如水墨畫中的硃紅石青一般,濃墨重彩,無一處不藏着尖刀子似的侵略美。
這張臉幾乎和江落自己的臉一模一樣,只是江落本身的樣貌更爲溫和慵懶,而不是像如今這樣如玫瑰牡丹般的濃豔。
他沒有這麼長的頭髮,沒有左手手背上的妖冶紅痣,更沒有殺死過一個叫池尤的人。
江落重重掐了把自己,疼。
他花了一會兒時間認清了現實,他不是在做夢,而是穿越了。
穿進那本因爲血腥恐怖而被下架的小說裡。
江落心裡一涼。
“你幹什麼?”被他當作鏡子的仁兄不自覺紅了臉,氣勢洶洶地後退了一步,“江落,你別跟我拖延時間。如果真的不是你殺了池尤,那你敢去給池尤上個香嗎?”
這裡是一個靈堂,空間寬闊,棺材兩邊堆滿了白色的菊花和白百合,這些生機勃勃猶帶雨露的花朵將葬禮現場點綴得如同婚禮一般浪漫漂亮。棺材附近,死人的家屬還在哭着,拿着手帕不斷抹着眼淚,臉上的悲傷卻虛假的一戳就破。
哀樂往天花板上飄,跟座山一樣壓得人喘不過來氣。
健氣小哥挑釁道:“去啊,江落。”
江落想起來了這個人的名字,健氣小哥正是他的同班同學陸有一,他試探着問:“陸有一,你爲什麼認爲是我害死了池尤?”
陸有一冷笑兩聲,低聲道:“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江落,你前段日子才和池尤哥發生了矛盾,池尤哥死的時候更是隻有你一個人在現場。池尤哥身體健康,但卻毫無原因的突然死亡,你他媽覺得正常?你別仗着自己長得好看就和我耍心眼,我不吃你這套。”
池尤生前溫柔善良,來參加葬禮的人多是對池尤心懷好感的人。陸有一雖然嘴上說得兇狠,但特地壓低了聲音,無疑是爲了江落好,可見他是一個容易心軟的好人。
心腸軟,就代表着好騙。
江落誠懇地道:“真的不是我殺了池尤。”
眼神要多真誠就有多真誠,奈何原主平時太不討人喜歡,陸有一假笑一聲,擡手把他推向了棺材。
江落無奈地走到了棺材旁邊。
棺材並沒有完全合上,躺在棺材裡面的年輕男人面容平和,好像他並沒有死去,只是睡過去了一樣。
池尤有着一雙幾乎入鬢的濃眉,眉下雙目合起,長而捲翹的睫毛如幽暗密林。鼻樑高挺,山根飽滿,這樣的一張臉無疑俊美無儔,尤其他的脣色蒼白,臉色泛着無生氣的死光,看起來便有股奇異的病弱美感。
然而看得越久,違和感越是濃重。詭譎與厭世從這張面孔上浮現,他嘴角溫柔平和的笑意變得虛假無比,割裂感十足,讓這具屍體透着瘋子似的癲狂扭曲的氣息。
和小說中描寫的一樣,虛僞又可怕,池尤不愧是江落最喜歡的書中角色。
江落神思不屬地看着池尤的屍體。
他想起來前幾天看文的時候,因爲他太過喜歡池尤,還專門騰出時間寫了三千字長評發在了論壇裡,大讚特贊池尤是多麼的狠辣和僞善。
然而長評一發,他就被池尤的讀者給罵了個體無完膚。
[笑死我了,樓主文看完了嗎就說池尤虛僞,虛僞你媽呢。]
[小學生又有時間了,寫這三千字的功夫乖乖去做作業不好嗎?]
[嗚嗚嗚心疼媽媽的好大兒,我家寶貝兒子怎麼這麼命苦,他死後性格確實變得狠辣,但這都是因爲他被人害死了所以才變狠了。性格大變都是那些壞人的錯,怎麼能怪池尤呢?]
[我看明明是樓主自己虛僞陰險吧,什麼樣的人眼裡就是什麼樣的世界,樓主眼裡的池尤,就是另一個自己吧。]
江落當時奇怪極了,明明池尤的僞善是那麼的浮於表面,這種他一眼就能看出來的真相,書裡的人被池尤騙騙就得了,書外的人怎麼也看不透呢?
池尤怎麼可能溫柔善良呀。
笑話,這就是一個想起來就會讓江落捧腹大笑的笑話。
但他沒有笑出來,因爲眼前正對着死去的池尤,身後還有一幫死死盯着江落的人羣。
還有一個臨到跟前的危機——池尤會化成惡鬼殺了他。
他穿來的很不是時候,如果更早一點,他或許就能避免池尤死亡的局面。
但事情已成定局,江落沒有時間放任自己多想,他只能盡力去想一個避開炮灰死亡結局的方法。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江落感到棺材周圍越來越冷了。
或許,他想。
或許池尤已經化成了惡鬼,而且就身處這間靈堂之中。
大概是自己嚇唬自己,周身的氛圍突的變得陰森詭譎起來。
江落其實很喜歡池尤這個角色,但前提是,他不是被池尤復仇的人。
他不想死。
江落是個景觀設計師,在穿越前正在忙一個市政項目,因爲過於忙碌,《惡鬼》這本書江落並沒有看完,但江落卻無比了解池尤的本性。
池尤就是個瘋子,面對不感興趣的存在,他的手段殘忍,毫不留情。想要從池尤手底下活命,就得讓池尤對他升起興趣。
不,不能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池尤那瘋子身上。江落還要洗白自己,他現在沒有能力保護自己,那就讓有能力的人來保護自己。
他得讓活着的人站在自己這一邊,要讓池尤即使來殺他,大家也會選擇對付池尤保護自己,這纔是最穩妥的方法。
原書中的池尤都需要主角攻的幫助才能復仇,可見死人終究不能和活人鬥。
只是拉攏活人需要時間,江落缺少的就是時間。
越危險的時候,江落的大腦反而越是冷靜,但突然之間,江落不由打了個寒顫。
陰冷的氣息從皮肉刺進骨頭裡,危機感叫囂着,提醒江落大事不妙。
就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在接近江落,已經和他不足咫尺之遠。
求生欲衝到了臨界點,江落一個激靈,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巨大的衝擊力瞬間逼紅了他的眼睛,淚水如斷珠,劃過他漂亮的臉龐。
江落聲音微微堵塞,“池尤,你爲什麼要離開我?”
在衆多哭聲之中,江落的舉動並沒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池尤……”江落低頭捂着臉,聲音逐漸模糊,“你別死好不好……”
看熱鬧的陸有一皺眉,江落怎麼還哭了?
江落的聲音很低,聽不大清。陸有一忍不住納悶,他身後走過來了一個抱着兔子玩偶的美少年,美少年問:“陸有一,江落怎麼哭了?”
這人是他們的同班同學葉尋,一個清清冷冷的美少年,看着好似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卻唯獨熱愛八卦。
陸有一豎起手指“噓”了一聲:“我們小點聲過去偷聽。”
江落注意到了他們的靠近。
掐住時機,江落哽咽道:“你不是說喜歡我嗎?爲什麼現在又離開我了,我後悔拒絕你的告白了,池尤,我才明白,我也愛你啊。”
江落的哭聲動人,情感真摯。
周圍的寒氣微微一滯。
陸有一和葉尋驚呆在原地。
“求求你別離開我,”江落低咽落淚,“我不相信你死了,我一定會找到殺害你的兇手,找到救你的方法……我一定會讓你回到我的身邊。”
他說話的聲音很低,陸有一和葉尋只依稀聽到了開頭幾句,眼看着江落哭完了,他們兩個人連忙退了回去。
江落緩緩站起身,垂頭看着棺材裡的池尤。
在《惡鬼》中,炮灰殺死池尤的過程莫名其妙,池尤化鬼後更是和尋常的厲鬼並不一樣。其他的厲鬼是魂魄完整,全手全腳,但池尤的靈魂卻被截成了好幾塊。
他靈魂殘缺,猶如人類沒有四肢和頭顱,沒有耳舌與鼻根。
不完整的靈魂無法被招魂,無法表達心中所想或者怨恨。正因爲這樣,池尤的怨氣纔會沖天,他的厲鬼氣息吸引到了文裡的天師馮厲,在馮厲的幫助下,池尤才得以修煉報復原身。
江落穿來的時機雖然不好,但所幸離被報復的劇情還有一段時間。
他如今就是在仗着死人不能開口說話,不能被招魂說出殺人兇手是他,藉此來洗白自己。
如果只是爲了挑起池尤這瘋子的興趣,他敢保證,一個暗戀池尤的人不一定會讓池尤升起興趣,但一個說池尤暗戀自己的人,絕對會讓惡鬼也覺得有趣。
更重要的是,池尤暗戀他,只要讓活人相信這個理由,那麼即便池尤來殺他,在旁人的眼裡也不是仇殺,而是因爲池尤太愛江落纔想殺他。
活人會因此保護江落這個無辜者,江落至少爭取到了一個活下去變強的時間差。
而陸有一和葉尋是徹底懵了。
他們倆面面相覷,陸有一不敢置信地喃喃:“葉尋,你說他是不是在耍我們?”
葉尋淡淡道:“他耍我們有什麼意義?而且他都沒有看到我們。”
想了想,葉尋又補充道:“江落又蠢又壞,不在葬禮上笑出來就算好了,你覺得他會故意哭得那麼慘?”
陸有一猛地抹把臉,“但你覺得可能嗎?池尤哥跟江落表白?”他伸手指了指江落,不可置信道,“你覺得池尤哥會看上這麼個……”
看着江落哭過之後顯得更加漂亮的臉孔,陸有一的話噎在了嗓子裡,默默放下手指,“……他們什麼時候搞上的。”
葉尋:“他剛剛說曾經拒絕過池尤的表白,陸有一,江落和池尤鬧矛盾的事情是什麼時候?”
“一個多月前,”陸有一被帶得開始相信江落的話了,他主動腦補上細節,“怪不得啊,這一個月來江落私底下不知道罵了池尤哥多少次,還想要詛咒池尤哥,沒準就是因爲池尤哥跟江落告了白,江落就惱羞成怒了。現在池尤哥死了,他又後悔了,明白自己其實也喜歡上了池尤……真他媽狗血。”
說着狗血,陸有一卻眼裡閃着淚花,他熟練地抽着鼻涕擦着眼淚,“葉尋,這太虐了。”
陸有一是個看惡俗偶像劇都會哭得稀里嘩啦的人,葉尋對他的表現見怪不怪,反而對江落和池尤的八卦很感興趣,“他剛剛說他要找到兇手,還要讓池尤回到他身邊。”
陸有一悚然,“他也要招魂?”
在他們說話的功夫,江落已經穿過人羣,走到了陸有一和葉尋的面前。
陸有一和葉尋複雜地看着他,根本沒想過江落在演戲的可能。
演戲幹啥?有什麼意義?
只要把池尤哥的魂兒招來一問就能知道的事,沒人覺得江落會在這種事上撒謊。
陸有一按捺不住地問:“江落,你也要招魂?”
江落緩緩點頭,“我要招魂。”
陸有一和葉尋對視了一眼。
敢招魂,就證明了他並不心虛,說的也不是假話。
陸有一其實和池尤並不熟悉,或者說,在這裡參加葬禮的每個人,都對池尤並不熟悉。
池尤明明待人和藹可親,但身邊卻從來沒有過於親密的人。陸有一對池尤大多是崇拜和敬仰,明白江落不是殺死池尤的兇手,反而有可能是池尤喜歡的人後,他對江落的態度一下子緩和了起來。
只是剛剛還粗暴地對待過江落,這會難免有些彆扭。陸有一悶悶道:“原來兇手真的不是你,對不起,之前是我誤會你了。你放心,等池尤哥頭七一到,咱們就能知道兇手是誰了。”
江落含淚道謝。
他心想,真不好意思,你池尤哥的靈魂頭七是招不回來的。
江落回頭看了最後一眼棺材,道:“我們不是要去解決129酒店的委託嗎?現在就去吧。”
他們三個人都是白樺大學自然科學與社會研究專業01班的學生。
這個專業只爲玄學人設立,普通人並不知道這個專業的存在。專業只有一個班,班裡一共有八個學生。
這次能出校,也是因爲他們要去解決委託賺取學分,特意抽出時間來祭拜池尤。
江落迫不及待地想見識一下新世界的非自然事件,某種緊迫感也追趕着他讓他想要趕快變得強大起來,“我以前太不知道上進,有點進步就沾沾自喜,現在想要給池尤報仇,才知道我這點東西算不上什麼……”
他順便給自己的性格改變找了個藉口,“我要變強爲池尤報仇,從129酒店開始,我要告別以前的自己。”
陸有一就欣賞這樣勇往直前的人,他一下子熱血上頭,拍上江落的肩膀:“好兄弟,就該這麼做!”
葉尋揪揪兔子耳朵,用看浪子回頭的眼神看着江落,“從現在開始改變,你還不算晚。”
江落勉強一笑,“不,已經晚了。”
三個人原地惆悵了一會兒,低調地從人羣中走出去。
等出門的時候,門口處一個大腹便便的老男人突然伸手往江落身上摸去,陸有一背後長眼似地拉着江落一躲,狐疑:“你幹嘛呢?”
大腹便便的老男人人中短窄,晦滯晦暗,一副腎臟精氣虧損的縱慾之相,他目光閃躲,“我沒幹什麼。”
江落在陸有一身後,眯着眼看着他。
葉尋抱着玩偶兔子,突然低頭靠近兔子嘴巴,“什麼,你說這個人筋不束骨、脈不制肉,呈‘鬼躁’之相,不久後就有殺身之禍?”
大腹便便的老男人一僵,“你胡說什麼!”
他還想破口大罵,但對上葉尋的眼睛後,其他的話怎麼也不敢說出來了。葉尋的眼睛黑得不見光,一時間竟讓老男人渾身發毛,他有種直覺,這個人說的話都是真的,他真的會有殺身之禍。
陸有一罵罵咧咧地推着江落走人,葉尋悠悠跟上,慢吞吞地道:“哦,原來小粉你看錯了啊。這個人只是山根有黑霧繚繞,會有災禍厄運纏身啊。”
老男人長舒一口氣,回過神來,才發覺雙腿發軟了。
出了門,江落道:“葉尋,沒想到你會這麼維護我。”
葉尋慢吞吞道:“也不用這麼感謝,但如果你願意說一說你和池尤之間的故事,我會很樂意聽。”
陸有一眼睛一亮,轉頭盯着江落。
江落沉思了一會,手指繞着黑髮,迅速拼接完各種偶像劇、小說的劇情後,開始躍躍欲試。
他仰頭看着陰沉沉的天空,嘆了一口氣,眼裡寫滿了纏綿悱惻的複雜,“那是一個漫長的故事。”
“池尤他……其實對我情根深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