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淪落
面前的女孩睜着眼,不可思議般低低呢喃,“父親?”
佈雷西亞獸猛地僵住,那麼巨大的身軀一瞬間凝固住,連笙看到它金棕色的眼眸收縮着,眼裡似有慾望在廝殺。
片刻後它收回利爪,縮着身子往後退,竟像是害怕眼前的人一般退到了牆角,喉嚨裡發出低低的吼叫,淒涼的,受了傷一般。
連笙覺得鼻子酸澀,有苦味一直蔓延到嘴巴里。
“父親,父親,這是怎麼回事?”她邁開腳步,才往牢籠靠近一步,那傷心的獸卻霍然擡頭,一聲嘶吼掀起不小的氣流,讓連笙連眼睛都睜不開。
閉着眼時聽到他含混的,粗糲的聲線,混雜在野獸的低吼中傳來,“立刻出去!沒有我的允許一步也不許靠近!”
連笙睜開眼,看着它猙獰的雙眼裡蔓延開的血紅色,退後了一步,又一步,退到門口時她看到那雙眼卸去了僞裝的怒意,流露出無邊無際的孤獨。
只是短暫的一瞬,連笙卻霎時僵住了。
“快走!”他在催促,分明看到她要離開了,怎麼又突然停止了腳步?她應該知道此刻的自己有多麼危險。
一隻滿心殺戮慾望的魔物,飢餓感充斥着全身。而她的出現,就像往餓了許久的野獸面前送上了渴望的食物。
他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撲上去撕咬的衝動。
然而她卻突然改變了主意。不退反進,一步步走到牢籠前,找了個它利爪抓不到的地方,貼着牆坐下,側過臉來微笑,“父親,你看,你傷害不到我的。”
它沉默地看了她許久,猛地撲上前,張着血盆大口,利齒上噁心的唾液流淌下來。
“滾,你給我滾!連笙-愛絲特爾!”
它恐嚇,威脅,用從未對她用過的兇狠語氣大吼着,可她不爲所動,眼神平靜溫和地看着它。
“你看看我現在的樣子!和殺了你父母的魔物有什麼不同?”
它站在鐵籠裡,眼神哀傷。
連笙搖頭,“不,不一樣的。父親即使變成了這樣也還記得我,也還是那個收養了我,給了我一個家的人。”
“我會漸漸失去理智,連你都會忘記。”
她包容地看着它,眼裡的溫暖像絲緞一樣延伸過去,“那就讓連笙記得你,這樣就夠了。”
“你不怕我會像啃食獵物一樣吃了你麼?”
她面色白了,卻沒有移開視線,輕輕地笑,“我怕啊……可是我不想離開父親,你看起來很孤單。”
她伸出手來,指尖發白,微微顫抖,竟是想要摸它。它木然看着,心底卻翻江倒海般難受。
這個傻丫頭,她看人時總是如此通透。
一瞬間想要靠過去感受她指尖的溫暖,終究不敢,怕觸到了就是傷害。
它搖了搖頭,仍是說,“你走吧,夜深的時候我會控制不住自己殺戮的慾望,到時傷了你……我會比死還難受。”
看她堅忍的表情,它想到她的固執,又輕輕補上,“或者你去門外,那門無比堅固,就算這鐵籠困不住我……門外也是安全的。”
見她猶豫不決,它目露哀求,“這是父親的請求。”
她終於要站起身,卻在它放鬆戒備的一瞬間衝了上來隔着鐵籠摟過來,它驚駭着想倒退,卻已太遲,被抱住了一隻前腿。
“父親,我會在門外陪着你的。”
它聽到她輕聲說,然後迅速退離,一閃身便到了門外。
它呆呆看着那隻被抱過的前腿,心裡竟涌起了富足的喜悅,還有些紊亂的,不該有的悸動。
連笙記得那晚上門內痛苦的嘶吼聲,她並沒有將門完全關閉,留了一絲縫隙,不是不怕的,只是如果關上了就真的隔絕了整個世界,一絲聲音都聽不到。
她退開是因爲他的請求,他從來那麼高大,那麼偉岸,第一次在她面前低頭請求,只爲她能平安。
她靠着厚重的大門,酒窖內迷離的香氣衝不淡嘴裡的苦澀,那種苦味很久沒嘗過了,一直一直流淌到四肢百骸。
她沒辦法減輕他的痛苦,只能在他喘息時和他說話,不着邊際地講在斯坦圖的生活。
她說起第一次野外實戰,得了獎勵長官問她要什麼,十張高級餐券,一週免晨練的特權,還有一日的假期。
同伴們眼巴巴地看着,壓低聲音熱鬧地討論如果自己的話會要什麼獎勵。
幾乎沒人選擇回家。一年回一次足夠了,還是前兩個獎勵更實在。
斯坦圖的日子很苦,對於殺戮者的訓練尤爲嚴苛。因爲如今動亂,食物的供給並不充足,好一點的食材一般送到基地去,而他們一個月才能吃到一次肉。
晨練要求每天早上五點起牀,要是免除了就可以多睡兩個鐘頭,她當時一天睡不到幾個鐘頭,每天捱到枕頭就能睡着。
她說到這兒,聽到門裡低低沙啞的聲音,“你這傻孩子怎麼就回來了,不管是吃得好一點,還是睡得久一點……都要好過這個。”
偏偏選擇回家,看到了他這般不堪的模樣。他辛苦守了多年的秘密,終究還是被知道了。
連笙不假思索,聲音裡含着笑意,“因爲我很想念父親,想要看到你驚喜的臉。”
她一定不知道它在牢籠內瞬間埋下了頭顱。有一種洶涌的感情擊中了它的心臟,讓它幾乎站立不穩。
她後來還說了很多,說到沒話可講時開始唱歌。它聽了以後心裡輕聲笑,笑着笑着暗自落下淚來。
她唱着不知在哪裡學來的歌曲,有些哀傷,但是透着希冀和光亮,總要跑調,然後輕嗓子繼續顫顫地唱下去。
他在門內想象她臉上尷尬的神色,想着那個在黑夜裡爲它唱歌的女孩,想着她見到自己這種樣子時眼裡的包容和溫暖。
心臟裡好像有什麼在生根發芽。
她的聲音陪伴着他度過了那個難熬的夜晚,此後的每一次疼痛的夜晚都有她。
清晨時他緩慢地變回原來的樣子,渾身疼痛,骨頭折斷後又重新生長,皮肉重組。
他伏在地上不敢擡頭,他變身後撕裂了衣服,而替換的衣服在牢籠外的櫃子裡。
他屏氣凝神,猜想她應該在門外睡着了,此刻天色還早,他可以出了牢籠換好衣服再叫醒她。
緩緩擡起頭,他瞥到白皙的手指,貼着鐵欄,一個覆蓋的姿勢。
猛然回憶起夢裡手掌中的熱度,他心頭一跳,後知後覺地發現……那是她的手,覆蓋在它的爪子上。
她什麼時候進來的?
他變回人形後,體型沒有那麼龐大,手如今離了一臂遠。擡起頭,那孩子倚着牆熟睡,腦袋還歪在一側。
距離上次她回家來已經過去大半年了,她已經十五歲,只是過了半年似乎又有了變化。
那張臉被雕琢得越發精巧,輪廓是深邃立體的,嘴脣有花瓣的顏色,睫毛安靜地覆在眼皮上,像沉睡的公主。
又或者……他看着她永遠不願留長的烏髮,清瘦頎長的身軀,雌雄莫辯的裝扮,輕嘆……又或者該說是王子呢?
她在睡夢裡突然動了動,他立刻僵住身子,連呼吸都放得極緩。
卻見她伸出的那隻手摸索着,皺着眉頭,似乎丟失了什麼。他愣了愣,試探般把手伸過去,被她一把摁住,然後緩緩地捏緊了。
睡夢裡她嘴角彎了彎,心滿意足的樣子。
他盯着兩人緊握的手看,看到眼睛酸澀,喉嚨都堵起來,然後傾下身去,幾乎虔誠地吻上她的手背。
他知道他一生大概到了頭。因爲他愛上了最不該愛的人……至此淪落。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