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緊閉,油燈下,少女瘦小稚嫩的臉龐泛着幽光,愈發青白冷淡。
“我很小的時候阿爸就過世了,阿媽一個人帶我不容易,改嫁給了村裡的瓦布大叔,又生了個妹妹,取名叫做梅朵,梅朵比我小三歲,後來我又生了一場大病,病好後就說不出話來了,正好大祭師要找侍女,阿媽就送我來到碉房,那時我剛過完八歲生日,梅朵才四歲。”
“三年前,瓦布去山裡打獵,大半個月都沒回來,阿媽出去找他,也是一去不回,那一陣一連好些天都是暴風雪,村裡的人誰也不敢去找,最後還是族長親自帶人出去,才把他們找回來……都被狼羣啃得不成形了,回來就葬在了對面的山坡上,家裡,就剩下梅朵一個人。”她眨了眨眼,時隔多年,眸子裡已經是平靜無波,“那天夜裡,我聽見梅朵在山坡上哭,哭得那麼悽慘,不知怎麼的,我發覺我一下子就能說出話來了,但是我誰都沒有告訴,也不敢告訴,一切都和平常一樣,我只有這個妹妹了,我要保護她,待在大祭師身邊做侍女,就是能保護她的最好的身份。”
秦驚羽聽得點頭,那密雲島前島主哲彝也是喜歡用啞巴做侍者,想必聾啞人士無法跟人溝通,更能夠保守秘密,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煩,而這女子也是個隱忍的性子,跟在大祭師身邊,裝啞巴足足裝了三年!
“你什麼時候知道梅朵是人祭的?”她問。
王姆嘆了口氣道:“我們摩納族的嬰孩都是在出生當日由大祭師親自洗浴,以求平安富貴,所有族人的生辰八字都記錄在案,我來碉房伺候大祭師的第二年,知道了血祭的事情,也就想起了梅朵的生辰來。”
李一舟插嘴道:“這有什麼,你不是那大祭師的侍女嗎,找個機會求求情便是。”
王姆瞥他一眼,搖頭道:“沒用的,人祭一生下來就是爲了血祭之用,就算是族長的女兒都不能例外,我阿媽和瓦布都明白,也早就接受了,可是我……我曾經有次進了大祭師的密室,想偷偷改去梅朵的生辰,差點被他發現,後來我才知道,改了也沒用,所有的事情都記在他腦子裡的,誰都抹不去。”
“你……不信血祭?不信雪山之神?”秦驚羽突然發問。
王姆沉默一會,冷淡道:“我不管血祭不血祭,我只知道,我剛到碉房來的時候,有回不小心摔了大祭師的搖鈴,被關在地窖快要餓死了,我向雪山之神祈禱,求他給我一條活路,但一點用都沒有,是梅朵好幾次偷偷爬到窖口,給我送吃的。阿媽已經不在了,梅朵是我唯一的親人,她要是沒了,我活着也沒意思了。”
雷牧歌看着那女孩,劍眉蹙起,若有所思:“離血祭之日沒幾天時間了,要是沒碰到我們,你會怎麼做?”
王姆面不改色,緩緩道:“我會在血祭前一天夜裡帶着梅朵逃走,逃到王庭那邊去,永遠都不回來。”
李一舟愣了愣,不解問道:“王庭,那是什麼地方?”
王姆疑惑瞪着他:“王庭就是王庭,你們不知道?”
秦驚羽知道這女孩從小生在山中,不曾知道這赤天大陸五國雄踞的局勢,開口解釋道:“她說的王庭,應該就是北涼都城,陵蘭。”
王姆點頭道:“沒錯,就是陵蘭,我聽大祭師和族長說過,但是我們都叫它王庭,王庭是族長和大祭師都管不到的地方,只要躲過了這次祭祀的日期,我們就安全了。”
秦驚羽盯着她道:“聽得出來,大祭師倒是很信任你,什麼事都沒瞞着你。”
“大祭師最早是找了四名少女來做侍女,其他三名慢慢被他遣散了,就只剩下我一個人,早晚起居日常生活都是由我伺候,自然比旁人多知道些事情。”王姆冷冷一笑,又道,“我與她們不同,她們是天生聾啞,而我是因病不能發聲,但聽力卻沒有問題,大祭師每日那般忙碌,自然沒時間去跟人比劃手勢,也只有我讓他最是省心省力。”
“他如此信你,你卻背叛他,背叛族人,不覺得心裡有愧嗎?”
王姆沉默了一會,低聲道:“如果不這樣,梅朵就只有死路一條,你們不知道,那血祭是在月圓之日把人祭架在火堆上,活活燒成灰燼……我只是個小小的侍女,爲了梅朵,我沒有別的辦法,什麼都豁出去了,大不了就是被抓住,跟梅朵一起死。”
聽完她的話,秦驚羽蹙着眉尖,將事情細細理了一遍,大致明白了這前因後果:“你的意思是,我們合作救人?”
“是的,你們人多,身手好,又有本事,而我知道關押人祭的地方,也熟悉這裡所有的道路,我們一起搭伴救人,把握也大了不少。”
秦驚羽笑了笑,看樣子這小姑娘進進出出,對他們觀察得很仔細,又懂得揣摩心思,這互利互惠的事,實在沒理由不答應。
“說得倒是挺好,但是你要我們怎麼相信你?萬一這是個圈套呢?”她漫不經心地問。
王姆想了下,答道:“我可以把你們的兵器先取來還給你們,給你們提供食物和清水,帶你們去救人,只要救出人來,你們就知道是不是圈套了。”
秦驚羽嗯了一聲,忽然來上一句:“羊肉味道淡了些,明日多加點鹽,別烤那麼老,乳酪還不錯,下回多送幾塊過來。”
雷牧歌聽得好笑,自家殿下那異於常人的思緒,普通人哪裡接受得了,看着對方微怔的神情,當下沉靜開口:“就這麼說定了,你給我們帶路,我們幫你救人,成交!”
“多謝。”王姆這才反應過來,感激朝他鞠了一躬,步伐輕快出去。
“這小女子,心機蠻深沉的。”過了好一會,雷牧歌纔在她耳邊低道,“真的跟她合作?”
秦驚羽無奈攤手:“沒辦法啊,這人生地不熟的,難說會有什麼異狀發生,有個嚮導兼內應也好啊,反正我們也不損失什麼,有吃有喝還能省事!”此事大體滿意,至於些許疑慮,也沒什麼,隨時警惕小心便是。
隨後王姆陸續拿回了兵器,雷牧歌的佩刀和弓箭,李一舟的短劍,兩名兵士的腰刀,只有秦驚羽的琅琊神劍沒有找回來,據說是那名叫做多傑的少年拿走了。
秦驚羽也不覺失望,隨口問道:“那個多傑是什麼來頭?”
王姆難得誇獎了句:“他是族中最英勇的少年,大祭師很看重他。”
“是麼?”秦驚羽笑了笑,卻也不再說什麼。
接下來的一天,幾人就在這碉房裡度過。
秦驚羽是個閒不住的性子,此時沒了繩索捆綁,也不打招呼,大搖大擺在樓上樓下亂竄,沒幾下就摸清了這碉房的建築佈局——
底層沒什麼用,除了大廳就是雜物間,還建有幾間牛羊圈,裡面空空如也;二樓上是起居室和廚房,大祭師的臥室很大,在這樣簡樸的大環境之中顯然是富麗的;而三樓還有一層,則是王姆口中的密室,轉角處供着長明燈,房門緊閉,也不知屋內有些什麼。
那羣少年沒有再露面,他們也就將繩索扔得遠遠的,除了吃飯睡覺便是站在二樓的兩扇木窗前,居高臨下俯瞰平原上的景緻。
據王姆講,人祭被分爲兩隊,分別關在平原邊緣的兩座黑色帳篷裡,憑族長的令牌纔可進入,大祭師要三天之後纔出關,在這三天裡,就是天塌下來,他都不會在那辟穀之地移動半步。
血祭是在第四天的夜裡開始舉行,族裡的青壯年大都隨族長一道出外狩獵,說好了在血祭當日趕回來,在此期間,族裡只有些老弱婦孺,沒有任何威懾力,他們有足夠的時間做足準備,齊心協力救出彼此要救的人,然後一同逃之夭夭。
王姆的理想逃亡路線是去往王庭,也就是與巴彥大雪山遙遙相望的北涼都城陵蘭,而她,卻是要帶着人馬相悖而行,回去東陽向軒轅敖交差。
做足了準備,當天夜裡,他們跟在王姆身後,帶着兵器悄悄摸下山去。
在這羣山深處仰望天穹,只覺得無限高遠,頂上沒有一片烏雲,整個天空就像是塊漆黑的緞子,羣星閃耀,明暗不定。
秦驚羽盯着星空看了一會,暗暗記住方位,跟着帶路的王姆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
那王姆看似弱不禁風,動作卻很是靈敏,對道路也是熟悉非常,行走起來沒有任何停滯,她走得不快,十分小心謹慎,稍微有點風吹草動就縮在灌木叢中一動不動,顯然爲這一晚的行動謀劃了很久。
平原上很安靜,夜風輕輕吹拂着草木,帳篷裡的人們已經進入夢鄉,不時發出細微的鼾聲,誰能想到,如此和平而靜謐的夜,卻暗地醞釀着不可預知的危機。
夜色中,一行人穿過一片灌木林,朝着平原邊緣那兩座孤零零的黑帳篷靠近。
所有的一切,都進行得異樣順利。
子時已過,帳篷外各有兩名摩納族男子鎮守,正圍在一起說話聊天,語氣歡快,情態輕鬆,在這神權至上的地域,人祭生來就是要爲天神獻身的,這實在是太理所當然的事,違背者乃是大逆不道罪該萬死,根本沒人會想到竟有偷襲者前來劫獄救人。
秦驚羽仔細聽了聽,那帳篷裡呼吸聲衆多,盡數輕緩細微,帳外除了呼呼風聲再無其他,檢視完畢,即向李一舟做個手勢。
李一舟正伏在一處土丘後方,見狀一躍而起,衣袖一揮,一大片粉紅色的煙霧灑了出去。
“倒!”
隨着他的動作,四名男子連個反抗的念頭都沒有,便是齊刷刷倒了下去。
王姆看得呆了呆,忽然從暗處跳出來,直直朝其中一座帳篷奔過去,掀開帳簾,急促低道:“梅朵!”
“王姆姐姐?”帳篷裡,一名身材嬌小的女孩子從人堆裡站起來,滿面錯愕,“你怎麼來了?”
王姆二話不說,過去大力將她拉出帳篷。
梅朵走得跌跌撞撞,險些被地上昏迷之人絆倒,低頭一瞥,不由得啊的一聲叫:“天哪……”
王姆及時捂住她的嘴:“別鬧,我帶你走!”
姐妹說話間,秦驚羽與雷牧歌飛速進了帳篷,目光掠過眼前頗受驚嚇的妙齡少女們,有的嬌蠻,有的清秀,有的黝黑,有的白淨,卻都不是軒轅清薇。
忽聽得隔壁帳篷裡李一舟低低叫出聲來:“找到了,公主在這裡!”
然後就是少女哇的一聲大哭:“你……你怎麼纔來啊……再遲些我就屍骨無存了!”正是軒轅清薇的嗓音!
秦驚羽暗地吁了口氣,趕緊又衝進另外那座帳篷,一進門,就見軒轅清薇正死死摟住李一舟的脖子,靠在他胸前哭得淚如雨下:“嗚嗚……我以爲你滾下山摔死了……害得我一直做惡夢……夢見你滿身是血來找我償命……”
李一舟聽得哭笑不得,想推開她,又覺她一個身份尊貴的公主被異獸擄走這麼久,必定受了不少委屈,哭得又那麼可憐,其中也不乏對自己的關切之詞,想着想着有些心軟,只得拍拍她的肩,將矛盾轉移:“別哭了,你一心想嫁的人也來了,被他看見就不太好了。”
軒轅清薇吸了吸鼻子,果然止住了哭泣,想着自己面容憔悴衣衫破敗的樣子,實在不願讓心上人看見,畏畏縮縮躲在李一舟身後,扯着他的衣袖,遠遠喚了聲:“殿下……”
秦驚羽看着那兩人的模樣,忍不住脣角上揚,心裡直呼有戲,雷牧歌在旁看得不耐,沉聲喝道:“一舟你還磨蹭什麼,趕緊揹着公主走,從原路退回!”
事態緊急,李一舟也顧不上其他,拉起軒轅清薇就甩到背後,軒轅清薇哼了一聲也沒再吭聲,幾人撇下那一干作爲人祭的少女,迅速退出帳篷,朝那邊土丘奔去。
夜風吹來,枝葉橫斜,土丘上靜悄悄的,不見半個人影。
“王姆和她妹妹呢?”秦驚羽朝身邊之人低問。
雷牧歌往四周望了望,搖頭:“沒看見,我們先回碉房吧。”
秦驚羽心頭一沉,也不便多說,拉着他朝碉房的位置飛奔,身後李一舟揹着軒轅清薇快步跟上,兩名兵士也是緊跟不捨。
剛奔下土丘,就聽得身後數聲嚎叫,四周山坡上突然冒出幽幽碧光,幾道白影閃電般飛馳而來!
“是雪獸!”秦驚羽低叫,腳步不停。
“該死,那王姆爲何不提醒我們,雪獸就在帳篷周圍看護?”李一舟怒道,聽得遠處響起的呼喚聲吆喝聲,更是憂心,“不好,族人被驚動了!”
“這小姑娘,果然不簡單!”雷牧歌低低一嘆,轉頭看向她,兩人眼神相碰,皆是閃過一絲瞭然。
怪不得那關着人祭的帳篷防守如此鬆懈,原來是因爲有雪獸在暗中守護,一旦有人進犯,就羣體涌出;而王姆,她是故意的,故意不說雪獸在旁,一旦救下她妹妹,就立時找地方躲起來,留下他們這大羣人暴露在雪獸的視線,兩幫人馬強硬對撞,她纔好趁亂出逃,帶着梅朵一走了之!
好生涼薄狡猾的小女子!
心思轉動,轉瞬間,三隻龐大的雪獸已到眼前,雷牧歌一刀劈去,跟其中兩隻纏鬥在一起,另一隻卻朝着她猛撲過來。
雷牧歌心中大急,刷刷幾刀過去,就要轉身回防,那雪獸迅猛神速,以二敵一,頓時威力大增,以他的身手,竟是與它們戰成平手,討不到半分好!
“小心!”李一舟在後看得分明,身後揹着軒轅清薇,腳步緩了一緩,而兩名大夏兵士也被後面上來的雪獸追上,不及施救。
神劍不在身邊,臨時起意駕馭顯然來不及,電光火石間,秦驚羽瞥見那雪獸巨掌揮來的方向,徑直撲倒,就地一滾,恰好避過這凌厲的一擊!
這一摔,灰頭土臉,好生狼狽,剛一擡眸起身,那雪獸一聲怒號,又撲了過來!
那一瞬間,忽聽得不遠處破空聲起,就見白光一閃,雪獸吼聲震天,巨掌攤開,一柄柳葉刀直直紮在上面!
夜風中傳來清淡愉悅的笑聲,令得她心頭一顫,不知是悲是喜——
“殿下,你又欠了我一次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