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一）：移形換影
周雁兩眼無採，形如行屍走肉，並不因爲得獲自由而開心，大概她猜到父親中了柳嵐的獨門奇毒，已撒手人間了。但當瞧見林展翔時，恢復生機：“公子！”
在這一秒之前林展翔還想質問她爲什麼害死我爹，可是一碰面，滿腹恨意盡消，取代只有憐意，竟像磁石一樣吸了過去。這是情侶好友們久別重逢的常現場景。相向而跑，在尚有三尺距離，兩人驟然剎車，神色均變，同是想起，真相後，他們中間已多了一層隔閡，就像分開兩個人兩個世界。
周雁道：“公子，你是救雁兒的麼？”她不知道林展翔偷聽了自己承認殺害林鎮偉的事，以爲林展翔調查得悉自己不是殺死陸湘羽的兇手，而深夜闖珏皇頂來助己脫困。
林展翔心裡矛盾，既想救她，又不想救她，最後終於找了個似是而非的理由救她。此時教人家這麼一問，不知如何作答。
馮孝賢道：“林掌幫，你的小情人毫髮無損回到你身邊啦。”
林展翔將藥瓶送至柳瓊手上，柳瓊交了粒給馮孝賢，小玄女也來討保命藥：“瓊姐姐，我``````”
柳瓊一想即通：“你是不是剛纔跟王公公對掌也中毒了？”
小玄女悻悻道：“我沒想到這樣都能被沾上。”
柳瓊不加思索，剛欲揭蓋施藥，小玄女搶先走上，說：“我來。”取過瓷器倒藥，卻倒了兩顆，一顆夾在指縫裡，一顆入口服食。這些細微動作竟無人注意。
柳瓊交代：“用藥三個時辰內，切勿運功，時辰一到，功力自然恢復。”
這麼說，馮孝賢有三個時辰不可動武，七星女之一的餘心巧又身染九蟲丹，想留住周雁就難了，遂在兩名弟子的攙扶下，轉入閨閣。其它弟子均散去，只剩下林展翔等五人。
柳嵐受傷甚重，得林展翔真氣灌輸才續命，站了一會，腿跟也發軟，倒入林展翔的懷中。
柳瓊收好器具，忙奔來。柳嵐身子像被抽空，提不起一絲力：“姐，帶我去那。”柳瓊知道她所說的“那”指的哪裡。
見到柳嵐，周雁就怒起，奪下水鏡如的劍，一招“西去靈山”朝她心窩刺出。
但讓水鏡如飛步攔下，說道：“周姑娘，算了，她已命不久矣。”
柳瓊含淚道：“周姑娘，我妹妹受王公公偷襲，現在都奄奄一息了，你願諒她好麼？”
細看之下，柳嵐氣若游絲，果是大限臨將至，周雁棄劍於地，發出一聲悔悟的感慨：所謂神兵，就是害人害己的東西，報應呀！
當下柳瓊領路，林展翔橫抱柳嵐，五人由側門而出，來到附近的龍頸坡。周雁不願跟去，卻因林展翔也在其中。水鏡如的眼睛幾乎隨着柳瓊移動的。時值仲冬，北國之夜寒風瀟瀟，教人感覺更多幾分蒼涼。行到一處孤墳前，柳瓊止步。林展翔放下柳嵐，再笨也猜出柳嵐口裡的“他”是此間冢中的亡人了。
耳間又響起柳瓊曾於谷底說的話“不準宮女與男子交往。我妹妹硬要和他發展，不惜觸怒掌宮。我當時勸告妹妹，可她說剪不斷。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原來愛一個人可以不顧性命的。事情一傳開，掌宮活生生打死那位男子。我怕，我好怕。”林展翔尋思：“瞧來這就給馮孝賢打死的那位柳嵐姑娘的情郎了，柳嵐爲雪仇恨，計害馮孝賢，才發生了剛纔的許多事。”
柳嵐坐在草堆，兩手扶住墓牌，往事回幕，向衆人道明因由。
原來柳家姐妹自小父母雙亡，靠左鄰右居接濟，勉強活下來。長到六七歲，村裡來了一位採藥的師傅，因誤了回家的時間，在她們寄宿。這名採藥的師傅就是百毒王老五，老五見這對姐妹一個機靈，一個乖巧，又見她們的家沒有家樣，便收養，將一身本事分授。轉眼十度光景，姐妹出落得花容月貌，盡得老五真傳，名聲漸起。老五對毒到了癡迷的地步，甚至多次以身試藥。
上得山多，肯定會碰到老虎的，有那麼一次就中招，變得狂性大發，神智不清。也正是運氣差，禍不單行。仇敵師弟智算先生恰尋上門來，殺了老五，搶了百毒門的《百毒殘篇》還欲姦污這對姐妹花，幸好給來極樂谷求醫問藥的馮孝賢撞見，驅走智算先生，如果不是馮孝賢當時中毒，智算行生哪裡有命逃？柳瓊姐妹無依無靠，爲馮孝賢解了毒後，隨她加入星辰院。
馮孝賢武功自負天下難有其敵，卻於毒一道並不精研，是以才着了人家的道，收留她們，不是沒私心的。身邊的個解毒能人，遇上高手，自己可以應付，遇到毒手，尚有柳瓊柳嵐，那時才叫天下無敵，因之待她姐妹很好，入門即登雙絕堂掌堂的交椅。又過年把，兩姐妹已經長大，美麗更甚，可惜七星宮沒男子，不然定有架打。花季少女正屬懷春之期，情愛萌發之時，柳嵐就相中了山的一位讀書的公子，叫劉櫪。
一墜情網便無法自拔，劉書生性情溫雅，知書識禮，一表人才，這本來不是什麼壞事，壞卻壞在馮孝賢排斥異類，七星宮不收男弟子原因就在於此，她還明令禁止門徒不準結交異性，違令者賜死。故凡屬七星門徒老少皆單身。柳嵐仗着馮孝賢的寵溺，又愛得難分難解，竟無視宮規，繼續二人世界。柳瓊幫着隱瞞，還勸誡妹妹不要玩出火來。馮孝賢禁令出臺，致許多弟子不得不揮淚斬情絲，爲什麼柳嵐就可以那樣，使一些知情的人不滿，偷偷向上面告了密。馮孝賢聞之大怒，又不想失去得力助手，便殺掉劉櫪，軟禁柳嵐數月。認爲劉櫪死了，過個一年半載，柳嵐就會忘記的。
關了六七個月，柳嵐果然又回到以前的行例，一心一意做二堂主，大家只道她放開了，那劉櫪不過是一出美麗插曲，孰不知柳嵐有多愛劉書生，曾多次動了自盡之念。釋囚後表面風平浪靜，其實正暗中籌劃復仇大計。馮孝賢究是不放心，觀察一段日子，也沒發現什麼，但還是多加防範。柳嵐給衆徒下了潛伏性的毒藥，輕易就掌控她們，因爲馮孝賢武功高強，又對己生了戒心，要毒倒她極是艱難，稍有疏忽，教人發現，必死無疑。是以柳嵐賣力建功，多次出師，想取到天下神兵給馮孝賢，來消除她對自己的戒心，卻屢次失利。
最後一回捉到知道寶刀藏處的周雁歸山，馮孝賢果然龍顏大悅，真的就信了柳嵐無叛己之心。柳嵐見機成熟，就給馮孝賢伺候了七日斷腸，準備起事，想不到東廠突訪，想不到七星女其一的餘心巧另外給人下毒，想不到還吃了王公公一掌，正因是想不到才使她得此下場。
聽聞柳瓊這般述說，水鏡如也替姐妹兩鳴不平，他對柳瓊一見傾心，卻不想自己上演劉書生的悲劇：“這馮孝賢大無霸道了，她不喜歡男人是她的事，憑什麼約束你們絕交異性呢？”
周雁道冷冷道：“國有國法，七星宮有七星宮的規矩，就憑人家是七星宮的掌宮。”
水鏡如轉問林展翔認同不？林展翔覺得馮孝賢類似老掌幫向麗琪：“不認同又怎地，我們何以管得了別人的家務事。”
水鏡如無法認同這個說法：“若讓做上七星宮的掌宮，必會大刀闊斧，好好整頓一番。”
柳瓊道：“水公子，你到珏皇頂來作甚？”
水鏡如鼻尖一酸，低思：“你現在纔看見我呀。”卻道：“我本來要去義幫找林公子打``````切磋武藝的，聽江湖上的人說他一幫之主，非等之輩。我怕一去不復返，不去又不甘心，所以``````所以來偷偷看看你再走。我沒其它的意思，就是想看看你而己。”
柳瓊不作任何表態，準確來講是不知作何表態。
墳前，柳嵐腮邊早已淚水瀅瀅，幾下咳嗽，把大家的注意力引導過來。林展翔的未婚妻陸湘羽離世不久，那時的心境正與柳嵐差不多。周雁欲要諷刺她說“活該”，但隨即念起自己親父失而復得，得而復失，不也是因爲自己貪圖神兵導致，活該麼？便把到嘴的話收回來。
不一會，柳嵐從衣服內格摸出兩本嶄新書籍，說道：“姐，這東西給你吧，我帶到下面去也沒用的。”
取過一看，柳瓊嚇了一跳，居然是七星宮的兩大神功“鬼冥大法”與“移形換影摘星手”，說道：“妹妹，你哪裡弄來的？”
柳嵐道：“我偷了原本再抄錄下來的，放心，她做夢都猜不到的。”
馮孝賢早將這項奇技練得精熟，那兩本原件大可毀掉，只是她爲人極是自負，發現其中尚有諸多不足之處，就想慢慢研究，要把它們完美無暇，是以留了文本，方便取閱參詳。但實際上武術和人一樣，沒有十全十美的。柳嵐便是在馮孝賢取讀的一次，往那裝秘笈的錦盒裡，塗了些“解語花粉末”，這樣她召喚紅毛貂一聞，就知道秘訣藏哪了。
柳嵐續道：“我以五味生死之毒控制了七星宮的所有宮衆，叫她們唯我是從。可沒對心巧下九蟲丹，東廠賊黨更不是我引來的，姐，你相信我麼？”
“我相信。”柳瓊點點頭。
柳嵐道：“我``````我``````”聲音越來越小，呼吸越來越弱。
柳瓊哭着叫喊，悲痛之情，見於言表。林展翔半跪在側，渡了口真氣送入柳崗體內。他修爲臻化，再重的傷也能續得一會命。
那柳嵐緩緩回過神來，說道：“我籌劃兩年，就想殺了她給劉櫪報仇，我們姐妹做掌宮，要是做掌宮，沒武藝終究不行，因此就盜尋這兩本心法，然而我計謀到底還是功虧一簣。但都無所謂了，馬上我就見到劉櫪啦。”
周雁忽然有點同情她，是被他們的愛打動。
柳嵐又道：“我這一去，最擔心就是我姐姐，她大天真，什麼都不懂，林公子，你帶她走吧。今晚給我那麼一鬧，馮孝賢定然要殺她泄憤。”
柳瓊道：“不會的，不會的，掌宮一直待我很好哩。”
柳嵐輕嗔一笑，說道：“說你笨卻是一點沒錯，你道她真的對你好麼？還不是爲了她自己。”
林展翔點頭道：“我會照看瓊兒。”
北風不減，依舊猛刮，殘枝不堪支持，啪地一下斷落。但聽那呼呼風聲之中夾了柳瓊傷痛欲絕的哀泣聲。送走柳嵐，柳瓊淚還未止，水鏡如不住地安慰。
看到有人死去，林展翔感到生命的脆弱和短促。他對風向而立，思潮跌涌。
過無多時，周雁忽驚道：“公子，東廠的人又來了！”
那王遲慰並沒走遠，是在等安插在七星宮內應送七日斷腸的解藥來。紮營山腰處，巡衛發現龍頸坡四人，速報上頭。王遲慰服藥三個時辰後，功力復元，其它人受的均是輕傷，打坐運功，內食療傷聖藥泰半痊癒，就立即趕來，充分體顯神兵破俘刀的魅力所在。
衆人回望，見當頭的正是魔力雙鋒，四大鐵衛。水鏡如道：“柳姑娘，快跑！”
口動不如手動，林展翔攜了柳瓊的手，往後山放奔。周雁見林展翔拉的不是自己的手，表示與林展翔再也回不到從前，心底涌現無限傷感。水鏡如推了她一把：“發什麼愣？快閃呀！”兩人急忙馳逃。
跑無多遠，柳瓊道：“展翔哥哥，往前就是懸崖啦。”
水鏡如正準欲顯露下輕功，興許在這方面能壓倒林展翔，贏得美人芳心，聞言，登時氣泄：“不是吧？”
林展翔扭頭看去，東廠一夥殺氣騰騰撲，倘若自保，也無畏懼，卻怎顧得了柳瓊和周雁。柳瓊於珏皇頂的地勢詳熟，說道：“右邊不遠有個七星巖洞，我們要不要去躲躲？”
當下周雁立斷：“先進山洞，再擬對策。這非是好辦法，卻比沒辦法好。”
四人搶入山窟，裡內有一般臥室大，洞口很小。水鏡如按劍守在入口旁，說道：“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妙極！妙極！他們進一個我捅一個。”
周雁晃頭道：“不妙，不妙，此間沒吃沒喝，能撐幾日？”
一想也是，水鏡如又怨起人家了：“那你還叫我們進來送死。”
周雁道：“不進來你能撐多久？”
水鏡如自知非魔力雙鋒與四大鐵衛任意一個敵手，不得不說：還是你有道理。
廠衛據守在外，打起了火把，王遲慰越衆而前，高喊：“林掌幫，你縱容反賊朱棣逃脫，皇上要拿你問罪，出來伏法吧。嘿嘿！你當然不想的，那就叫你的朋友交出神兵破胡，本督代呈皇上，說不定可免一死，運氣好的，還能撈一官半職。不然！嘿嘿！弓箭手伺候！”
一聲令下，便有百幾名廠衛上前，整齊排成三隊，搭好弓，箭頭一致朝着洞口。
探頭望見外面的情形，水鏡如縮轉來說道：“帶筆墨沒有？趁早寫遺書。”
見無人回話，一看，奶的，竟是根本無人在聽他說話。只見林展翔伸袖角爲柳瓊抹淚跡，舉止親呢，好像不是在避難，倒像在安撫伊人。而周雁則看着他們，眼眶淚水星閃，親離之痛加上情離之痛，超出了她的承載，暗忖：“爹爹撇下我，公子也不再理我了，就這樣吧。”說道：“不用寫遺書啦，王公公衝我來的，與你們無關，我跟他走便行了。”說罷，邁步將出洞。
林展翔忙叫道：“小雁！周姑娘，我們先看看有沒有辦法。”突然脫口喚的自是以前的稱呼，旋即想起周雁已非昔日的周雁，又改稱“周姑娘”。
稱呼能體現關係親密度的一種標誌，周雁豈有不知，說道：“與其大家逃不掉，我還不如跟他走呢，那你們就可以避過此劫了。”
柳瓊道：“展翔哥哥屢壞東廠好事，你就是出去，他們也會對付展翔哥哥的。”
水鏡如道：“都怪我說那些喪氣的話，寫什麼遺書呢，世界這麼美，活着多好。我們一起進來就一起出去，三五天餓不死的。常言道車到山前必有路，來！邊喝邊籌計劃。”
“嘣”聲一響，他已拔開酒襖的塞蓋，飲了口推給周雁。周雁心情欠佳，平時水酒少沾，這會也灌了幾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