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二):破胡再現
望着油燈,周道夫說起當年的事:“有一天,我照常在鋪裡打鐵,兩個三十來幾的中年人騎馬過來,他們一位是眉粗目獷的大眼龍,一位左臉有條傷痕的刀疤佬,丟下兩截斷了的兵器,要我依樣趕鑄一柄,完工就送到那魯山莊,越快越好。他們也不問價錢,付一錠銀子就走了。這兩人口氣乖張,我心裡很不滋味,有錢好了不起麼?可我想跟錢沒仇,擺上門的生意豈有不做,便沒掛心上。一看那把東西,真是林家慣用的兵刃‘丈八蛇矛’,此器鑌鐵點鋼打造,矛杆長一丈,矛尖長八寸,刃有雙鋒,矛尖呈遊蛇之狀,約合四米,(而當時的度量衡是漢尺,一尺23釐米,其實這柄槍矛長度約爲2。48米)這長槍剛是從杆、刃相連處斷去。林家擅用槍棍,精長一手棍法,一套槍技,叫八十一路混元棍和雨花槍法,他們家的老祖宗林沖就使丈八蛇矛與三國張飛同使丈八蛇矛,所以林沖還有個外號叫小張飛。”
周雁笑道:“林家子孫大膿包,沒出息,吃飯的傢伙都讓人砍壞。”
周道夫眉角一挑,說道:“他們學藝不精,端得是辱沒林沖林英雄的威名。我將林家的夥檔帶來的那杆折斷的蛇矛熔了,只三四日,就大功告成。”
周雁道:“我們周家世代鑄兵器,爹也是能工巧匠,猶勝干將莫邪夫婦,一杆長矛算得上什麼。”
十年沒開爐了,周道夫去少林時女兒還不到十歲,當然不知自己手藝長短庸湛,但得人稱讚,聽來舒服,微微綻顏,說道:“爹雖有那麼一手,卻不能跟干將莫邪媲美的。長矛鑄好後,我就去到那魯莊打門,跟開門的說明來意,管家領我進去。穿過庭院迴廊,有錢人的府地確是不一樣,雕欄玉砌,飛閣雄宇,雖然看不見室間陳設,想來也是甚爲奢華。行入一所大廳,上方左首坐的一位身形魁梧同我一般年紀的人,林家是文水鋪的大戶,我認得他就是林鎮偉,可他不一定識得我。左邊坐的亦是一箇中年,勁裝結束,精捍神奕。旁側有幾人陪座,其中來找我打造長矛的大眼龍、刀疤佬也在。林鎮偉接過我送去兵戟,提在手上一掂量,說:‘輕了!’”
這周雁又聽不懂了:“什麼意思?什麼輕了?”
只見周道夫稍有讚譽之色:“林鎮偉是說我鑄的兵器分量不比原來的那柄重。他的確是個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那把長矛熔了再鑄,是不可能跟之前一樣重的,而且所用的材料罕見,一時間我上哪弄,若加別的材料進去,韌性又會大減的,所以就輕了。那來差我鍛造長矛的大眼龍,虎目圓睜,當下就拍桌暴起,揪着我的衣領說我偷工減料,掄拳便打。我雖學些武藝,卻抵架不住,給他一拳打落三顆大牙。”
周雁一聽,好不氣憤:“他孃的,沒問清楚就胡亂傷人,哪天我一定打掉他六顆門牙,雙倍索還。”
周道夫道:“我當時也有此念,可技不如人,只得忍耐。林鎮偉喝住,他才放開我,問這是怎麼回事,我照實說了。林鎮偉總算懂了,叫帳房先生拿三錠紋銀給我,讓我自便。看在錢的份上,我就不計較了,走開不遠,嗆啷嗆啷聲響,林鎮偉和那位着勁束的漢子在院中論起刀槍,其它人站邊觀戰。我不忙走,很想看看林鎮偉是怎樣輸得慘無忍睹的,就繞回來。這兩人鬥了百幾招,難讓高下,我瞧着沒趣,正要走,忽又想到自己身上有包老鼠藥,爲泄心頭之恨,我溜進廳內,在大眼龍剛剛坐的座置旁邊的茶水下了點毒藥,生怕搞出人命,只放了指甲那麼多,所有人都在看,誰也沒注意我的小動作。”
頓了頓,他又說道:“下完藥我躲好,等着瞧大眼龍出醜。兩人又鬥一會,勝負未果,雙方卻累得氣喘噓噓,林鎮偉說:‘方兄的少林破壁,實是了得,林某差點招架不了。’我聽這才知那漢子姓方。姓方的漢子謙虛道:‘林兄的雨花槍法真叫一個絕。’林鎮偉將長矛交在下人之手,說:‘方兄廖讚了,咱們歇會,再鬥它三百回合。’姓方的漢子道:‘嘿,你我彼此彼此,打下去也沒結果,還不如喝上幾懷。’林鎮偉說:‘難得結交方兄你這個武藝高強的朋友,不痛痛快快地打兩場怎麼行?’又叫人奉茶。我暗自高興,心想可以出口惡氣了,豈知打我一拳的混旦大眼龍很積極,他攔下家丁,自己去端茶。這混旦真混旦,他在自己喝過茶水中吐一口痰,我只道他給林鎮偉,不料卻給姓方的漢子,換了個新的懷子再給林鎮偉,這樣姓方的就喝了我下的那杯毒茶。”
說到這,周道夫呈現了有點失策的表情,繼續說道:“他們飲完水,那林鎮偉說:‘方兄,你知道我林家的來源麼?’姓方的是個**湖,即想即明,一拍大腿說:‘兄弟一說,我倒記起來了,北宋梁山好漢林沖林英雄使的兵械也是丈八蛇矛。林英雄雨花槍法、八十一路混元棍出神入化,林兄居然是名門之後,失敬失敬!’林鎮偉頗感自豪,他孃的就只會帶高帽,他說:‘先祖曾爲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以一路棒法,一套槍藝稱名於世。我做子孫的,不敢墜了祖上的赫赫威名。’姓方的說:‘我明白啦,那天我弄斷林兄的長矛,你怕無顏面對列祖列宗,非得和我一較長短才安心。’林鎮偉嘆了聲說:‘兄弟正是爲此而愁呀,你想,我賴以成名的祖傳兵器叫人斫作兩截,江湖上的朋友定要說,這林公的子賦怎麼就這麼膿胞,我老臉往哪擱,死了更沒面去見先人。’姓方的說:‘方某生來莽撞,不分青紅皁白,損壞了林兄的祖傳兵器,那作不得數,憑本事而論,你我各據所優,難判眥雄。’”
周雁道:“哦,姓方的漢子不知什麼原因損毀了林鎮偉的家傳的兵械,林鎮偉生恐折沒老祖宗的萬兒,就派人叫爹重鑄此器,兵器打好便迫不及待要下場比劃。啊!姓方的漢子喝了毒茶,會不會嗚呼唉哉啦?”
周道夫道:“死倒沒死,只丟了半條命。那林鎮偉說:‘能與方兄打成平手,也算沒醜到家,方兄的少林破壁是少林寺正宗嫡系,輸了其實亦不是很丟人的。兵器上不分上下,咱們切磋掌力如何?’姓方的說:‘行,方某舍命陪君子。’林鎮偉眉一收,說:‘哎呀,方兄這話大嚴重了,我們講論武功,點到即止就是啦。’姓方的說:‘林兄可習過掌法?’林鎮偉說:‘林某少時有一際遇,得逢高人青昧,授予林某一項掌法,謂之降魔掌,要向方兄討教。’姓方的說:‘兄弟我在少林只學過一門韋陀稚,一門波羅密多掌,今日便拿來獻獻醜。’唉!囉嗦半天,終於開戰了。”
周雁嘿嘿笑道:“爹本是要大眼龍栽跟頭,這姓方的叔叔自認倒黴了。”
周道夫滿臉喜容,說道:“這叫錯有錯着。鬥了幾回合,姓方的一陣眩暈,他以爲吃壞肚子了,並不在意。林鎮偉一招紫氣東來擊到,去勢兇猛。姓方小子翻手一掌羅漢推鼎對拍,勁道也不賴。兩股剛力一觸,姓方的騰空倒飛,背心撞碎一盆擺院落的蝴蝶蘭,殷紅嘔吐。林鎮偉就傻呆了,他覺得和姓方的功力相若,絕不可能一掌打得人家噴血,至於什麼原因,恐怕他到現在還猜不透。姓方的嘶囈着艱難爬起,憤懣惱怒,指着林鎮偉毒罵:‘無恥小人,爲``````爲何在茶裡下毒?’他受傷挺重的,一口氣喘不上來,說話也結巴了。林鎮偉成了冤大頭,根本不知所以,他上前要扶姓方的,說:‘方兄,這``````怎麼回事?’姓方的不要他討好,臭罵一通,奪門而去。林鎮偉想一想也就明白了,當即火撩三丈,進廳校驗姓方的喝剩的茶水,我也不知後來怎樣,趕緊閃人。”
伏在峨眉行竊,周雁自知並非光明磊落的舉動,因而也不以父親的投毒的事爲恥,她道:“吐血的應該是大眼龍,可惜他命大。哎呀,爹,我要聽你說是如何查到破胡刀的,你扯哪去啦,牛嘴不對馬頭。”
今得真鋒破胡,周道夫心情極佳,說道:“離開那魯莊,不知姓方的死沒死,我想報一拳之仇下毒害大眼龍,卻害了他,心裡有愧,就打算送他去找大夫。我那會半邊臉頰雍腫還有於青,他認得我,一見之下我們兩便起同仇敵愾的感覺,接受我援助。到益生醫鋪,大夫說中毒不深,但誤食毒藥又強行運功,毒已攻心,叫我給他準備後事。我一聽,好是嫌愧。出了門,姓方的賞我一錠金,要我送他上崇山,說:‘周兄,我原爲少林寺俗家弟子,師父是寺裡的悉難,能發功治好這毒傷。’我管他能不能治,有錢就行,別說崇山,西疆塞外也無所謂。我拿錢僱了輛車,陪他直奔少林。他確是條漢子,硬挺過來,路上他說他叫方名海,名海、名海,名揚四海,年青時崇仰少**學,便到少室山拜師習技,藝成出山,回老家開封開了間威遠鏢局,靠在少林寺練就的一身本事走鏢,幾年來風生水起,賺得個鍋體盈滿。我聽到這可眼紅了,心想,打那麼久鐵,沒剩幾個子,不如就去少林寺學點東西,回頭再開莊跑鏢也不錯的。”
至此,周雁聽出點眉目了,道:“因此爹你便入少林的門牆,無意中發現破胡刀竟是在這座千年古剎裡,對不?”
然而,周道夫搖搖頭道:“不是,我既要學藝返鄉,做個俗家弟子得了,又何須剃度受戒?方名海說,上月初,他接下一趟鏢,那是一件古董,叫什麼‘四羊方尊’,要押送到我們江西的華山三清行院來,交給‘仁風劍’吳左晴吳掌派,途經渭水,遭蒙面匪徒劫鏢,山賊頭目使的就是一杆丈八蛇矛,方名海一夥全受傷被俘,鏢物自然沒了。一般盜寇都只洗鏢非到萬不得己是不殺人的,他們拿值便將姓方的與衆鏢師鏢卒釋放。四羊方尊乃古董珍品,價值連城,當掉所有家產不一定賠得起,方名海不死心,想找回來,首先報了官備案,他和手下也留在附近鄉鎮走訪,詢問這邊的山林有哪些匪黨賊窩。”
“這天方名海查到我們文水鋪那魯莊的家傳兵器正屬丈八蛇矛,打聽那魯莊的去路,他氣沖沖地上門,一入莊,見林鎮偉在耍那杆跟劫匪頭子一個樣的長矛,唏哩嘩啦罵不休口,挺刀就幹。林鎮偉丈二和尚摸不着腦,心想可能是個誤會,並不真同他打,只用長矛格擋,好聲追問由來。方名海爲人很不理智,他自己也認了。當時他是非曲直不弄明白,一身蠻就知道揮呀砍呀,把人家的長矛劈成兩塊。丈八蛇矛的矛杆與矛相接處的頸部最脆弱,這層沒誰比我鐵匠血裡紅更清楚,方名海無意砍中那地方,而且他力大功厚,使的大板刀有個名目,叫‘環首刀’,是一柄不錯的寶刀,長矛不斷纔怪。林鎮偉看着祖傳的兵器折壞,怒髮衝冠,用矛杆鬥他大板刀,林家的大眼龍上來勸架,教方名海飛腳戳了個狗吃屎。聽到這我才知道大眼龍懷恨在心,因之後來他給方名海端的茶加了點料。嘿嘿!真是冥冥中自有安排。”
周雁欲知詳情,靜靜聆聽,不橫插豎竿。
周道夫猶在興愉中,接續浩浩不絕話當年:“大眼龍跌個狗吃屎後,刀疤佬、家丁、家僕、家奴一齊上,終於勸住。方名海人單力小,討不到好,人家又是地頭蛇,唯有甩氣去告官。進了府堂,鐵面青天況大人說案子剛破,劫匪統統落網,正要遣人到客棧請他來認領失物。原來是華山派的華嶽三雄連同華山派一干弟子的義爲。方名海將找回來東西送上三清行院給吳掌派驗收,自然少不了謬讚華嶽三雄一番,千恩萬謝。吳掌派見他們有傷在身,就留他們下來盤桓數日。傷愈後,方名海讓衆鏢師先回河南,他親自來那魯莊致歉,說了諸般因由。不打不相識,林鎮偉祖籍也是河南的,宋室南渡後,豫中平原成了宋遼的疆界,戰火不斷,是以林家跟着南遷。冰釋前嫌,兩人也成莫逆之交,談到對方的武功,更是互欽互仰,十分投契。林鎮偉誠邀他多擱幾天,比劃一兩場什麼的。方名海說他心感愧疚,又蒙人家寬宏大量,不追究自己的莽失,還奉如貴賓,又結識到這位至交好友,便答應一起探討一下拳腳。林鎮偉手頭上所學不多,是以棍法槍法見長,優其精擅使蛇矛,於是就叫大眼龍、刀疤佬攜斷器來給我鑄接。”
一直到這,周雁暫無意見發表,只道:“爹,你送方名海去少林,便是這樣無意間查到破胡刀的所在了吧?”
周道夫道:“嗯,真是踏破鐵鞋呀!我和方名海入了少林寺,釋難運功助他療傷,我也呆在寺裡,閒着沒事,就四處轉轉,想瞧瞧這座享譽千年美名的古寺。可是寺規森嚴,不讓寺外之人隨意走動的,叫我到常住院等候。我在常住院坐了會,實在無聊,就跑出寺外瞎逛。這一逛不知不覺逛到了後山去。小雁,你猜爹爹看見什麼啦?”
思索一會,周雁道:“神兵破胡?不對,破胡刀怎麼可能放那。”她又想幾種答案,均覺不合適,就交了白卷:“我猜不出來。”
周道夫道:“我發現那隱藏的小山峰有間茅房,住着一個老頭,七十歲左右吧。”
還道有什麼驚天的發現,卻是位糟老頭, 周雁興趣登減,說道:“一個老乞丐而已嘛。”
周道夫道:“這個老頭兒可不是一般的老頭兒。”
頓時,周雁猛省:“司徒老妖?”
“正是此人。”周道夫含笑道:“我年輕時見過司徒仁,他給元廷當差,殺了不少江湖好漢。我之前在斷天涯底,找不到他的駭骨,就知道他還活着,他既然躲在少林寺後山,那便說明是少林的和尚救了他,把他安頓在這,毫無疑問,破胡刀必定收歸少寺。我回家妥置你的事就入寺受戒,直到去年才查出一點眉目。”
若非巧合,破胡刀仍然默默躺在少林寺。周道夫感覺自己是唯一的幸運者,他不甘平凡,而籌劃多年,故事也由此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