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三 昔日侍郎 今朝知府
上好的兩湖湘妃竹編成的竹簾微微動了一下,裡面似乎發出一聲輕嘆,然後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廣生,老夫記得,上一次走這條路的時候,這裡還是一條黃土道吧?”
那車伕宛如岩石一般堅毅的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只是木訥的動了一下嘴脣:“回老爺的話,三個月前,您以部堂奉皇命去濟南調查山東布政使司三府貪腐大案,回來的時候,走的就是這條路!”
竹簾後面,似乎有兩道疲憊而深邃的目光,如同兩道冷電一般,看了兩眼正在行過的這道路。
這條道路寬約兩丈,是用一塊塊尺許見方的青石板鋪成的,看得出來,建設者很用心,石板非常平整,相接的也很緊密,整條路上,幾乎看不到起伏崎嶇。而在道路的兩邊邊緣,則是各自往地裡頭釘進去一排兩尺來深,一尺厚度的厚重石板,牢牢的將所有的石板擠在一起。在道路的兩邊,則有一小堆一小堆的人正在忙碌着,他們在地上挖了坑,然後把小樹苗放進去,仔細的澆水。
可以想見,再過十年,這裡便是一幅綠蔭夾道的景象,走在樹下的行人客旅,也可以在炎炎夏日享受一抹陰涼。
這等路面,是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別說是這個京郊鎮子,就算是兩京之中,也是少見。
蒼老的聲音接着道:“這等路面,有多長?”
“咱們剛纔已經走過去了大約一里,從這兒往京南鈔關,還有一里,過了鈔關,進了鎮子,往南最長也不過是一里。也不過三裡之數而已。”車伕眼角似乎抽了抽,補充了一句:“不過那人曾經口出狂言,有生之年,要把這條路修到正陽門外。”
“嗯?”那蒼老的聲音似乎一怔,沉默了片刻,然後便是一聲輕笑:“年輕人,有魄力,有朝氣,有衝勁兒啊!”
車伕緊抿着脣,只是不說話。
似乎又是輕嘆一聲,蒼老的聲音自顧自的說道:“這位小友,倒是一位真正肯做事的啊!文采無雙,名動京師倒也罷了,那畢竟只是嘴上的功夫,誰不會說?可是多少嘴上說的天花亂墜的,真正做起實事兒來,卻是一塌糊塗。有的有心無力,有的連心都沒有。當初戴章浦上書請立京南鈔關,把這個差事派給他,老夫本來以爲,這不過是個斂財的手段而已。卻沒想到,這京南鈔關,當真是造福一方!”
“天下鈔關幾十,無不是沸沸揚揚,罵聲於野,唯獨這京南鈔關一處,人人稱讚。那些商賈被收了稅,反而是給他說好話,誠哉怪也!”蒼老的聲音苦嘆一聲:“有手腕、有心計、有靠山,有本事,這等年輕人,堪稱是俊傑了!以後前途,不可限量。”
車伕沉默半響,忽然開口道:“老爺何苦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他的口吻,渾不似下人和老爺之間的對話語氣,反而是有一些平輩論交的平等意思。
那蒼老的聲音也不以爲杵,淡淡道:“雛鳳清於老鳳聲,世間事大抵如此。這一次因爲那個逆子的原因,先是有老夫一時間昏了頭腦,草草上書彈劾戴章浦,被他起了警惕心。然後又有京南鈔關事發,私自走私軍械,被戴章浦抓到機會,一擊必殺!現在想來,近三個月之事歷歷在目,一樁樁竟然都和這個年輕人有關,老夫堂堂朝廷正三品大員,貶斥邊陲,此去生死不知,竟然是被他一手逼到這個境地。”
那車伕淡然道:“老爺可是心灰意冷了?”
“心灰意冷?”蒼老的聲音淡然中帶着一股凜然殺氣,嘿了一聲:“萬事循環,報應不爽,老夫早就看開了。不過是區區貶斥而已,又不是殺頭抄家夷族的大嘴,有什麼打緊?二十年前老夫不過是區區七品巡按,就敢當場斬殺正三品大員四個!都已經到了這把歲數兒了,已經是瞭然無牽掛,還怕什麼?”
說話間,車子已經到了京南鈔關。
這條路上絕大部分的車隊都是商隊,但是其中也有一些是過往的行旅,這些行旅身上沒什麼油水兒,也不是鎮子上重點的消費對象,所以都是能直接去鈔關前面插隊過去的。
那些兵丁們這些日子已經見慣了這架勢,並未驚詫,致仕回鄉的京官兒都是這般做派。聽說裡面是一位調任地方的老大人,本着不招惹是非的原則,檢查的兵丁甚至都沒有掀開簾子看,只是數了數隊伍的人數,象徵性的收了一兩銀子的費用之後,便是放行。
馬車過了鈔關,行走在大街上。
竹簾一掀,露出了一張清瘦的老人,若是有熟悉朝廷大員的人在的話,一定會認出來,這個老人,正是前些日子傳的沸沸揚揚,因爲貪腐而被免去刑部侍郎的職位,貶斥出京的原刑部右侍郎,現任的臨安知府孫言之!
孫言之很仔細的打量着這個鎮子。
他對這裡還有幾分印象,三個月前從濟南府回來的時候路過這裡,大略的看了幾眼,只有一個感覺,破敗、荒涼,窮困!
而現在這個鎮子,卻是車水馬龍,店鋪林立,不少臨街的店面看得出來都是最近裝修過的,還很新,顯然是最近才發展起來的。大街上不復往日的荒涼,人來車往,熱鬧非凡,無數的客人進出各家店面。走在大街上的鎮民,也是笑容滿面,孫言之看得出來,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歡愉。
孫言之臉上露出一抹猙獰的笑,輕輕呻吟道:“多麼繁華的景象啊!這便是你一手打造出來的麼?老夫敗在你這樣出色的後生小子手裡,倒是也不冤枉啊!所以,老夫此時才更有殺你的理由,更有要把你徹底弄得身敗名裂的理由!”
“我兒被辱之恥,老夫貶官之恨,我孫言之,定然十倍奉還!只不過這一次,我是不會手下留情了!嘿,我若是你,便要在路上埋伏殺手,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的道理,不知道麼?”
竹簾重新被放下,車伕晃盪着馬鞭,護衛們警戒的四處看着,馬車緩緩地行出了鎮子。
似乎從來沒有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