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師和尚突然再改主意,決定立即進入劍簧閣,讓所有的人都驚愕不已。
除了已不在人世的曾子、舞陽,及前往嵩山的池上樓外,燕高照諸般弟子齊聚於亂斬坡,
只是瘋癡的燕南北已不知所蹤,俠異似乎對天師和尚的出爾反爾極爲不滿,面目甚是陰深。
天師和尚環視衆人一圈後,指着卓陽、鄭火、弘月三人道:“三位小兄弟太過年幼,就
留在寨內,如何?”
穆小青道:“大師此言有理,你們三人便留在此地。”
幾位小師弟對穆小青一向尊敬,聽她也如此說,心知她是擔心他們武功不濟,萬一有所
變故,會有危險,當下三人皆點頭應充了。
佚魄招了招手,便有人走至亂斬坡東側的鐵棚欄前,將一扇笨重的鐵門開啓,刺耳的碰
撞磨擦聲此刻竟顯得格外響,似乎在整個山寨中迴盪開來。
因爲,每個人的心都被一絲莫名的緊張所佔據,以致有逾千弟子的山寨中出現了罕見的
靜寂。
靜寂得近乎詭秘!
範離憎的目光似乎很不經意地掃視了四周一眼,倏地,他的目光一跳,一個美麗清秀的
身影印入了他的視野之中。
是區陽菁!
區陽菁與佚魄之妻一起,站在幾丈開外。此刻,她的神情中既有緊張,也有擔憂,還隱
隱有着一絲憂戚,與範離憎昨夜所見到的她全然不同。
只是兩人的目光相觸的那一剎間,範離憎感覺到她的眼中既沒有緊張,也沒有憂戚,而
只有興奮。
範離憎堪堪側過目光,便覺腳下奇痛,低頭一看,卻是杜繡然的腳重重踩在了他的腳背
上。
他聽得杜繡然輕輕地冷笑了一聲。
顯然,杜繡然誤解了範離憎的舉動——只是,這對範離憎來說,並不重要。
佚魄率先穿過鐵棚欄杆,進入亂斬坡與苦吟坡之間的山谷中,他與燕高照情逾父子,早
已恨不得立即衝入劍簧閣,見到恩師。
文規,俠異諸人亦隨之而入,天師和尚走在最後。
數十年來,惟有燕高照偶爾踏足此地,谷內之荒蕪可想而知。惟一一條通向劍簧閣的路
兩側已長滿了草木荊棘,僅容一個人通過,高大的林木在路的上空交錯成蔭,遮天蔽日,置
身其間,仿若已不在思過寨,而是處身於莽莽林野之中。
衆人各懷心思,一行七人竟無一人說話,只有草木沙沙作響。
倏地,“錚”地一聲刀劍出鞘聲打破了沉寂——但刀劍出鞘聲只響了極短的一剎那!
縱是如此,衆人亦心中一沉,幾乎不分先後向自己的兵刃摸去。
當手觸及兵器時,衆人這才知道拔劍的人是走在最前面的佚魄。
只是,他的劍只拔出了一小截,就止住了,目光驚愕至極地投向幾丈開外,衆人目光齊
齊向他所望之處看去,駭然發現兩丈之外有一人背倚一棵古樹而立,旁側的枝葉已遮住了他
大半個身子,但仍可以看出此人背向着衆人,雙手緊緊抱着樹幹。
奇怪的是那棵水桶般粗壯的松樹不知何故竟已枯死,樹冠上的針葉倒枯黃了大半,與一
旁鬱鬱蔥蔥的林木相襯,顯得格外醒目。
此山谷之中僅有“癡、愚、惡、貪”四劍老,至多也許還有燕高照可能在此出現,那麼,
這姿勢古怪之人,又會是誰?
佚魄將劍緩緩插回鞘中,低聲道:“他已經死了。”
衆人心中一沉,文規驚道:“師兄可知此人是誰?”
佚魄道:“不知道——但我知道此人絕不會是師父,師父身材比這人要高大!”
天師和尚臉上也有了吃驚之色,他低聲念道:“阿彌陀佛。”
俠異沉聲道:“待我前去看看。”言罷身形一閃,已掠身上前,落於那人幾尺開外,佚
魄惟恐他獨自一人會有閃失,也隨之掠身上前。
但見那人的雙手赫然深深插入了樹幹之中,全身僵硬,皮膚呈現一種不同尋常的暗青色,
一望可知此人已中毒而亡。
俠異上前幾步,小心翼翼地察看一番,臉顯古怪神情,他長長吁了一口氣,方道:“此
人是愚劍老!”
衆人相顧失色,沒想到短短几日,四劍老中已有“惡”劍老與“愚”劍老先後斷送性命!
衆人圍上前去,果見死者額頭有一個大大的“愚”字,佚魄道:“愚劍老是中毒而亡的,
毒發身亡之前,也許因爲奇痛難當,他的雙手才猛力插入樹幹中,毒性因此侵入樹中,以至
於連這棵松樹也被毒發而枯死!”
文規咋舌道:“世間竟有如此歹毒的毒物?!”
天師和尚沉聲道:“劍簧閣必有變故,事不宜遲,我們還是儘快趕至劍簧閣爲妙!”
佚魄看了衆人一眼,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道:“走!”
“走”字甫出,人已如箭矢疾射而出,直奔劍簧閣方向,衆人亦各展輕功,緊隨其後。
範離憎爲免破人看出破綻,故未將自己的修爲全力發揮。
兔起鶻落,頃刻間,衆人已紛紛踏足劍簧閣的空地上!諸弟子雖然在思過寨生活了多年,
日夜皆可望見谷中的劍簧閣,但卻永遠也僅限於遠遠觀望,從未曾像如今這般直接面對它。
在思過寨衆弟子的心目中,劍簧閣一直都是十分神秘玄奧的,可望而不可及,此刻衆人
的心情自是極爲複雜。
劍簧閣爲六角樓閣,以堅木構築,僅開南北兩扇門,樓閣以木樑虛隔,上層共有十二扇
窗戶,窗戶緊閉,窗櫺上已積滿塵埃。
劍簧閣四周鋪滿了落葉,微風吹過,發出“沙沙”的響聲。
忽聽得文規一聲驚呼:“爲何不見小青?”
衆人一驚,環顧四周,果然不見穆小青的身影,衆人心中頓時一沉!
方纔一路疾馳,誰也沒有留意到穆小青是否落在最後,至於穆小青何時失蹤,更無人知
曉。
一定有異乎尋常的事情發生了,否則穆小青絕不可能未及向衆同門招呼一聲,便自行離
開。
佚魄緩聲道:“小青師妹應不會有事,否則我們定能聽到異常響聲。”
沒有人開口,每一個人的神情都顯得十分凝重。
天師和尚仰首望了望天空,不知什麼時候,太陽已隱於一片厚厚的烏雲中,天地間登時
陰暗了不少。一隻巨鷹在上空盤旋、俯衝、掠起,似乎躁動不安。
天師和尚的臉上出現了少有的凝重之色,他沉聲道:“進入劍簧閣已刻不容緩,不若我
等即刻分頭尋找,半刻鐘之後,無論有無結果,皆立即返回此地!”
未等衆人開口,已有人道:“不必找了。”
赫然是穆小青的聲音。
衆人愕然循聲望去,只見穆小青正自林蔭中走出,神色平靜如常,身上亦無任何傷痕。
佚魄關切地道:“師妹怎會落於衆人之後?可曾有何意外?”
穆小青道:“我只是想推測一下愚劍老毒發身亡的時間而已。”
杜繡然道:“沒想到師妹還有這等本領,敢問師妹有沒有看出愚劍老是何時毒發身亡
的?”
穆小青胸有成竹地道:“一個時辰之前!”
杜繡然本是欲爲難穆小青,纔出言相問,沒想到穆小青竟從容應答,心中更是忿然,當
下道:“何以見得?”
穆小青道:“他日我再細細解說,眼下還是見師父要緊。”
杜繡然咯咯一笑,道:“原來師妹只是與我們說笑而己。”
穆小青輕嘆一聲,道:“既然師姐如此說,我便略作解釋,其實要查出愚劍者毒發身亡
的時間並不難,因爲那棵毒發枯亡的古樹上端枝葉末梢仍與平時無異,這表明愚劍老手上的
毒尚未傳至樹端末梢。而水與氣在草木內被吸納的速度應是大致相同的,以那棵古木的高度,
便可以大致推算出毒素由進入樹幹到運行至樹梢所需要的時間。”
杜繡然冷笑道:“此言未必太過離譜,又有誰能知道水與氣在草木中如何被吸納?”
文規清咳一聲,道:“你師妹一向心細如髮,自有我等所不知的妙法。”他對穆小青的
偏袒顯露無遺,他之所以在這時候插話,想必是不願穆小青被杜繡然詰問住了。畢竟要窺破
水與氣在草木中如何被吸納,絕非易事。
不料穆小青卻微微一笑,道:“其實這很簡單,裝一盆水,滴一滴活羊血,再把一根剝
了皮的細藤蔓放入水中,不需多久,藤蔓就會出現一條條紅色的經絡,而且經絡的紅色是自
下而上延伸,這就是藤蔓吸收加了羊血之水的緣故。”
頓了頓,她歉然向衆人道:“此時此刻,還要賣弄。實是不該。”
杜繡然臉色變得很是難看,她冷冷地道:“得了便宜還懂得賣乖,師妹的聰明,我是永
遠也學不會的。”
穆小青淡淡一笑,竟不再與她爭辨。
範離憎心道:“穆小青要察看出愚劍老毒發身亡的時間,有何用意?”
天師和尚緩緩走至劍簧閣北向門前駐足而立,朗聲道:“悟空第三弟子天師將入劍簧閣,
‘癡、愚、惡、貪’四劍老速速出迎!”
天師和尚一向厚道,這時突然聲色俱厲的喝叱,讓衆人很是意外,何況,愚劍老與惡劍
老皆已身亡,天師和尚對此亦已知情,爲何還要齊呼四劍老?
一片沉默。
驀地,有怪笑聲由劍簧閣中傳出,聲如九天響雷,讓人心驚膽顫。
一個蒼老而枯澀的聲音道:“悟空那老匹夫爲何不親自來此?他將老夫困於此地已有數
十年,飽受無劍之苦,他若來此,我必與之拼個同歸於盡!”
衆人皆知四劍老是被悟空收服之人,乍聞此言,驚愕之情可想而知。但聞此人言語如瘋
如狂,卻也只敢說與悟空拼個同歸於盡,可見他對悟空的畏怯之心數十年來仍未消去,以至
於雖然心懷忿恨,卻不敢奢望能勝過對方。
天師和尚神色更爲凝重,他緩緩踏前一步,道:“四十年前,你們對我師悟空說已輸得
心服口服,願爲我師守劍終生,難道你們想反悔嗎?”
“哈哈哈,出爾反爾,本是人間至理,又何必大驚小怪?”
話音未落,“轟隆”一聲,天空中竟有悶雷聲響起,衆人這才留意到不知不覺中,天色
已變得更爲陰暗,擡頭望去,烏雲正以驚人之勢向這邊席捲過來,逾積逾厚。天空已是一片
灰暗,惟有日頭所在之處,正在兩朵烏雲的夾縫中,透出一線顯得很不真實的亮光,更顯詭
異反常。
風,悄然颳起,翻弄着山谷間的林木,在山谷中穿掠,發出時斷時續的尖嘯聲。
天師和尚目光一沉,本是粗陋的容貌竟有了無限威儀與凜然正氣。
他沉聲道:“我師之修爲,已至通神之境,爾等若不誠心悔改,無疑是自取滅亡!”
“媽的,後輩小子,也敢指三道四?找死!”冷叱聲中,“轟”地一聲,一件龐然大物
突然由劍簧閣內撞壁而出,向天師和尚當頭悍然壓至,力逾千斤,聲勢駭人。
天師和尚沉哼一聲,身形倏然如風飄起,雙掌疾出,瞬息之間已在那龐然大物之上拍擊
了十數掌,每一掌出擊的方向、速度、力道、角度皆不相同,十幾掌之下,來勢盡卸,天師
和尚凌空輕點,雙足已踏在來物之上,隨之落地。
一聲悶響,地上赫然被砸出一個深坑,破壁而出的赫然是一隻巨大的方鼎,天師和尚立
足其上,穩如磐石!
範離憎早已見識過天師和尚的身手,自然不會感到意外,而其他幾人則暗暗歎服。
正當此時,忽聽得穆小青喝道:“大師小心,鼎內有人!”
幾乎與此同時,一個人影自鼎中暴掠而起,右手疾戳,徑取天師和尚的雙腿。
天師和尚在穆小青出言提醒的一剎那,立時沖天而起——雖只是爭取了極短的一瞬間,
但這已足以對戰局產生了極大的影響。
“哧”地一聲,天師和尚腳下一緊,右足布僧鞋的鞋底赫然已被洞穿。
洞穿僧鞋的是一支筷子,攻襲天師和尚的人以筷爲劍,劍法竟是卓絕不凡。
天師和尚略受小挫,並不慌亂,左腳在右腳背上一點,竟憑空而起,凌空鬥折,倏然長
射而落,身形之快,有如神駒過隙!
雙掌不失時機地橫空勁劈而下,無形掌風劃空直落,在空中形成一把無形之刀,破空之
聲,驚心動魄!
一聲暴響,劍勢與刀掌悍然一拼之下,兩個人影各自倒飛。
身形落地!
天師和尚神情凝然,僧袍飄揚,高僧風範此時顯露無遺與他相對而立的是一位瘦削老者,
亂髮如草,眉頭微皺,似乎是在思索着什麼,三綹清須,黑白相間。
最爲醒目的自是他額頭上的一個“癡”字,字以利劍刻成,結痂爲疤,永世不滅。
此人無疑是四劍老中的“癡劍老”!此刻癡劍老的目光不是落在天師和尚的身上,而是
落在穆小青身上,臉顯疑惑之色,忽然開口道:“老夫隱身方鼎之中、天聲無息,身上更以
香灰覆蓋,你是如何知曉我隱身其中的?”
穆小青淡淡地道:“很簡單,因爲這位大師十餘掌落在方鼎上,發出的聲音說明鼎內應
不是空的,但卻未見有物落下,除了高手隱身其中之外,還會有什麼可以置於鼎中連番滾動
而不落的?”
癡劍老呆了呆,道:“老夫倒忽視了這一點,所幸這和尚也沒想到這一點!你這丫頭,
倒是有些心計!”
杜繡然目光投向別處,只是微微冷笑。
穆小青道:“可惜,這位大師不會天山派的震空掌,否則在你末出鼎時,他以震空掌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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擊方鼎,鼎內馬上會產生震鳴之聲,而且屢次反彈後力道不消反增,你定會被震得七竅流
血!”
癡劍老的目光不由掃視了方鼎一眼。
這時,烏雲已完全遮住了天空,黑沉沉地當頭壓下,風也漸顯瘋狂,穿過林間,發出可
怕的呼嘯聲。
劍簧閣四周的落葉打着旋兒飄升,倏忽間又被重重摔在另一個角落中。
文規忽然低聲道:“奇怪,這一路來,竟不見任何蟲鳥小獸,大雨將至,竟也聽不見蛙
鳴蟲啾……”
衆人本未留意到這一點,經文規提醒,才憶起一路上果真未見任何蟲鳥小獸,連天空中
盤旋着的那隻大鷹,此時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衆人不由心中一沉,雖不知這是何緣故,卻已有不祥之預感。
劍簧閣內一聲怪笑,有人道:“休說你們未見到活物,老夫在此已數十年,亦未見到有
任何活物!血厄劍殺氣滔天,大小蟲獸避之惟恐不及,又怎會留在谷中?”正是衆人最初聽
到那個蒼老枯澀的聲音!
天師和尚沉聲道:“是貪劍老麼?”
“呸,老朽已不再是爲悟空老匹夫賣命的貪劍老,老夫向問世要以昔日面目再現武林!”
乍聞“向問世”三字,佚魄、文規皆有驚愕之色,而其他幾人倒也如常,只因向問世在
數十年前曾名動江湖,此人生性貪婪,尤其貪圖世上好劍,曾在一個月內,連奪六大劍門之
鎮派寶劍,今天下譁然,因此向問世成爲了武林公敵,被正道中人全力剿殺,而後忽然不知
所蹤!此人名聲雖響,但年月已久,武林人物層出不窮,因此人們將他漸漸淡忘。除了文規、
佚魄年長些,對向問世有所耳聞之外,其他人並不知道“向問世”三字曾讓江湖一些門派惶
惶不可終日!
天師和尚道:“你昔年罪已致死,我師五招敗你,卻留你一條性命,只盼你能將功贖罪,
難道今日你想錯上加錯?”
他的聲音並不甚高,在風嘯聲中卻清晰入耳,顯示其內力修爲已甚爲卓絕。
“錯?哈哈哈……若是老夫在谷中度過一生,縱是有天大的功勞,又有誰能知曉?他日
老死荒谷,世人亦不知有貪劍老,而只記得向問世!既然如此,老夫又何必求什麼有功於世?
若能得到血厄劍,又有誰能與我向問世爭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