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從麓城通往涼州的官道上,臥躺在馬車中的風雨內心充滿了自責。
“乘神州動亂之際,拿下聖京,挾天子以令諸侯,逐步剷除各路豪強,然後以聖龍之富饒文明,感化四夷,令各國來朝,再現聖太宗之盛況!此乃王道,可建千秋帝國……”
早在兩年前,被自己千辛萬苦請出山來的孔宓就已經一針見血的向自己推薦了爭霸天下的上上之策,而在這位被自己後來刻意冷落的軍師彌留之際,依舊語重心長的執着自己的手,忍着病痛的折磨發出人生最後的箴言:
“防皇甫足以保家國,除燕家可以定天下!”
可惜,良臣的忠言終究沒有敵過風雨下意識迴避和同胞手足開戰的頑固心態,而如今卻讓這位年輕的名將不得不嚥下因爲固執而自釀的苦果:
六萬風雨軍將士血灑平原,老將耶律明雄陣亡,大將尚興重傷。
隨後而來的一道消息更讓風雨感受到了戰爭的切膚之痛——
正在軍中視察的李中慧,因爲皇甫家族勾結燕家軍的突襲而小產,現在臥病於錦州。
尚未出世的孩子,就這樣離開了人間,生平頭一次品嚐到了失去親人的滋味,更加讓風雨感到了震怒和傷心。
這一切原本都可以避免的。
如果自己正視在神州大地上展開的殘酷鬥爭,如果自己不刻意迴避聖龍帝國的戰鬥,如果自己留意皇甫嵩的動向,如果自己重視燕南天的能力,那麼即便不能夠獲取輝煌的大捷,也絕對不可能有今天的慘敗!
風雨痛苦的將腦袋埋入了身軀之中,彷彿試圖從此脫離人世間的一切,將自己隔絕到一個單獨的世界。
可惜,風雨終究是風雨,是聖龍帝國的西北定涼侯,是數十萬風雨軍的統帥,是涼州千百萬百姓的主宰者和守護者,他沒有時間更沒有權力將自己隔絕。
“風侯,涼城到了!”
侍衛方白塵的聲音,打斷了風雨的思緒。
的確,涼城到了。
這座已經掌握在風雨手中達兩年之久的城池,在風雨軍的呵護之下,遠離了戰爭,遠離了硝煙,即便是前線如此慘烈的戰鬥,也絲毫沒有影響到城中居民的分毫。
這裡是一片歌舞昇平的景象,這裡到處都是欣欣向榮。
這兩年一直在戰場上奔波的風雨,看到這個景象,不由皺了皺眉頭,習慣於和戰士們在沙場上同甘共苦,生死與共的名將,突然感到自己還真有些不習慣這樣的承平年代,不過他還是爲自己讓這座城池和百姓得到了這樣安寧和諧的日子而感到自豪。
迎面迎接風雨的是無憂谷主歐靜。
多日不見,伊人的臉龐略帶着操勞留下的憔悴和消瘦,但是在風中更顯得亭亭玉立,從容飄逸。
在歐靜的身後,站立着一大批的官員,不過風雨發現自己基本上都並不熟悉,這個發現讓他感到了有些心酸。
這些年忙於征戰,涼州的內政一直有歐靜、李中慧、李淳、陳善道和高鳳陽主持,軍務則以白起爲首。
只是如今,陳善道被軟禁在聖京,高鳳陽遊走於東部的各大諸侯和鉅商之間,白起因爲耶律明雄的陣亡而不得不親自前往倫玉關,憑藉自己在軍中的聲望來整頓慘敗的軍隊,保衛倫玉關,李淳在昌化兵變中亡故,李中慧更是因爲這次慘敗流產,現在臥牀於錦州,天知道這個堅強的女孩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連續經歷了父親和孩子的噩耗之後,還是否能夠依然堅強?
總之,現在唯一留在涼城的只有歐靜了。
“風侯,一路勞頓,不如先回府歇息吧!”
歐靜一眼看見風雨疲憊的面容,心中微微的嘆了一口氣,略帶着關切的說道。
“不用了!”
風雨擺了擺手,他換上了戰馬,緩緩的踱在涼城的街道上,儘管心裡有些焦急,但是表面上卻顯得格外從容,臉上浮現出微笑,頻頻的向沿街瞻仰這位名將的百姓揮手示意,因爲風雨清楚越是這樣的時候,就越是要表現的鎮定和胸有成竹,讓那些因爲戰敗而驚慌的百姓恢復信心。
但是一回到了闊別多日的定涼侯府中,風雨便立刻顯示出他如今渴求一戰的心情,迫不及待的向歐靜詢問道:
“現在還能夠徵用多少兵馬?向錦州調集了多少援軍?”
“涼州本來還有青龍軍一個師外加兩個團,由於爲了防止皇甫嵩同時從夏州向我南面施壓,所以青龍軍三個團調到了南面,兩個團防守涼城,剩下的兩個團和臨時徵集的一萬後備役戰士則被調去了錦州!”
歐靜吃驚的望了一眼從未見過如此表現的風雨,如實的稟告道。
如此部署也是迫不得已。皇甫嵩的突然背盟,以及風雨軍東線的慘敗,使得風雨軍的領地陷入了非常危險的境地。雖然如今東線的主戰場在錦州,而且一向以正值聞名的夏州太守梅文俊不但沒有參與皇甫嵩的背信棄義的反戈,還因爲反對而被皇甫嵩大大斥責,但梅文俊畢竟號稱聖龍帝國的第一武將,無論用兵還是統軍都有過人之處,因此南面的夏州讓風雨軍不得不防。
“怎麼這麼少?這點兵馬根本不夠展開一次決戰!”
風雨皺眉說道,對於涼城如此低下的戰爭準備效率表示了深深的不滿。
看來涼城的居民在和平中呆了太久了!
習慣於戰爭的定涼侯,加深了對涼城的偏見。
“風侯,這兩年雖然得益於風侯的雄才大略,使得涼州一片昇平,百姓安居,但是西北畢竟土地貧瘠,人口稀少,風雨軍又連年用兵,傷亡頗重,地方實在已經到了強弩之末,如果再行強自徵兵的話,無異於涸澤而漁啊!”
風雨的話音剛落,卻見一名五十多歲長鬚儒袍的老者搶着從下首站了出來,拱手爲禮向風雨勸阻道。
“你是何人,竟敢在這裡動搖軍心,來人給我拖下去重責三十大板!”
風雨冷冷的說道。如果是歐靜出面的話,他或者還會認真考慮一下,但是這麼一個下級的官員居然敢當面牴觸自己,卻讓風雨心中極爲不快。因爲喪子之痛而性情格外煩躁的定涼侯,立刻決定拿這個冒失鬼開刀,威嚇住那班不明瞭大局,卻只知道一味堅持己見的儒生,以便順利實施自己的作戰計劃。
“風侯萬萬不可!”
歐靜急忙上前勸阻道:
“這位司馬淵先生雖然話語有失考慮,但畢竟是一片赤誠。司馬先生乃是江南望族,因爲受制於令狐家族,又聽聞風侯賢名,方纔不遠千里相投,到達涼州之後更是兢兢業業,在內政上對歐靜多有裨益,還望風侯格外開恩,莫輕慢了人才,更不要讓天下仰慕風侯的英雄寒心啊!”
“哼,既然歐谷主說情,本侯就將這三十大板暫且記下。總之,三天之內必須徵集三萬兵馬,備足糧草,會同稍後到達的白虎軍一起開赴錦州,違令者軍法論處!”
有些氣惱歐靜心軟的風雨,終究還是不想薄了歐靜的面子,更何況他也不願意落下一個輕慢賢才的罪名,因此只是怒氣衝衝的放出話後拂袖而去,只留下了那幫官員在原地面面相覷。
“風侯如果不滿歐靜對涼城的治理,儘管罪責,切莫轉移到屬下的官員,更不要自己生氣,以免損了風侯的英名,壞了風侯的身體!”
眼見風雨急走入內廳,頗感委屈的歐靜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示意身邊的官員自行退下,自己卻緊走幾步跟了進來。
“你……”
乍聽之下以爲是歐靜有意諷刺的風雨,狠狠的轉過頭來,卻看見歐靜平和端詳的臉龐,以及關切慈愛的眼神,頓時將心中席捲而起的暴躁莫名的消散開去,只是因爲面子的緣故,兀自不甘的說道: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虧得這些官員飽讀聖賢之書,難道連這個道理也不懂嗎?這幾年若不是風雨軍南征北戰,又哪來的涼城安寧?而如果錦州失守,大軍席捲而來,涼城又怎麼可能倖免?”
“好——,當然是我們定涼侯偉大!但是普天之下定涼侯可只有一個,他們這些官員自然見解不如你,所以作爲君上的,難道不是更應該循循善誘,讓他們明白這個道理?動輒威嚇,可不是治世之道啊!”
歐靜微微一笑,彷彿哄小孩一般的說道。
“哼,你當我是小孩子嗎?還要我向對待小孩子一般對待那些官員!”
經過歐靜這麼一勸解,風雨內心的暴躁奇蹟般的消散了,反而情不自禁的像一個小孩子一般的賭氣說道,如此語氣讓他自己也感到一陣吃驚,只是在歐靜的面前卻又是如此自然而然,就好像面對着母親或者姐姐一般。
“小女子哪敢將名動天下的定涼侯當作了小孩?”
誇張而又可愛的皺了皺鼻子,也變成小孩子一般的歐靜突然笑了起來,發出銀玲般悅耳的笑聲,風雨愣了一愣,卻也很快被這開心快樂的笑聲給感染,跟着大笑起來,彷彿將這多年來的鬱悶和近期的煩躁、傷心、悔恨、仇怨,盡皆在這笑聲中化解。
……
※※※
“什麼,燕南天想要和我和談?”
風雨在涼城還沒有呆上半天,沒有集合到他所需要的士兵,卻等來了從聖京被釋放回來的陳善道。
燕南天果然還是選擇了感情服從現實。
之前風雨的推測並沒有錯誤:
無論是對於燕南天還是風雨,戰略決戰的時機都還沒有成熟,前者受制於聖龍各路諸侯的威脅,後者則是因爲西線呼蘭人的威脅;因此,作爲一方霸主,燕南天絕對不會單純的跟隨着呼蘭人走,更不會因爲情感上的憤怒而影響到對戰略上的判斷。
燕南天選擇拋出和平橄欖枝的時機,卻恰恰是風雨最不願意接受的時候。
軍事上的慘敗,盟友的背叛,孩子尚未出生謀面就離開人世,這一切都讓同樣爲一方霸主的風雨顯然更願意在戰場上決一雌雄,無論是爲了尊嚴還是爲了榮譽,或者爲了更爲深遠的對天下的號召力。
尤其是現在,風雨軍剛剛在西線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大捷,玉門關的攻陷,決定了風雨軍將可以從漫長的四城、七寨、十三堡的防線中解脫出來,再也沒有後顧之憂了。
“風侯,燕南天此次十分有誠意言和,微臣以爲兩位大人都是我聖龍帝國的中流砥柱,如今呼蘭帝國依舊虎視眈眈,龐勳再次禍亂天下,安宇小國在先前乘亂吞滅了高麗之後依舊不知滿足,如今更是橫行海疆,捋我子民、毀我家園,甚至出兵佔據了閩粵,顯然欲圖我河山,值此亂世,實在不應該再同室操戈,親痛仇快了!
更何況燕帥甚至言明願意放下殺女之仇,此舉深明大義,贏得了天下人心。風侯以往一向以聖龍爲重,如今更是應該積極響應纔是,切莫因一時意氣而讓天下英雄寒心,損了自己的英名!”
偏偏陳善道這個老頭這段時間不知道被燕南天灌了什麼迷湯,口口聲聲的卻是在替燕南天說話。
“哼!不該再同室操戈?那當初爲何犯我涼州?
呼蘭虎視、龐勳禍亂、安宇犯境?早幹什麼不和談?原來燕南天也有後院起火的時候,可惜我風雨軍平定了西北,如今正是如虎添翼,士氣高漲,又無後顧之憂,此時不痛打落水狗,更待何時?
放下殺女之仇?那個燕芷若前來刺殺於我,我還沒向燕南天問一個教女不嚴,謀害朝中大臣的罪名呢!我那孩兒尚未來到人世,何其無辜,卻慘遭殺害,此仇不報我風雨有何顏面見天下英雄?”
——很可惜,陳善道的這些話根本就沒有被怒火中燒的風雨聽進去,一心想復仇的定涼侯,此時又恰恰沒有了戰略上的顧忌,猶如脫離了束縛的猛獸,雙眼緊盯着的唯有那可惡的獵物,根本不存在其他任何東西,而且所有阻擋猛獸前進的東西,都將成爲猛獸毫不留情加以摧毀的敵人。
不幸的是,陳善道如今就成了這麼一個人。讀書人特有的固執和迂腐,讓他毫不畏懼的面對着憤怒中的主君,取義成仁、忠心死諫無疑是他自認爲天經地義、當仁不讓的職責,因此在自以爲正確的情況下,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
自以爲是!
讓主君留下污名來成就自己的英名!
不知道變通、看不見大局,婦人之仁、頑固不冥,逾越了臣下和主君的界限!
百無一用是書生!
而另一方面,風雨也同樣不願意就此讓步。對於固執己見,不知道自己的責任只是建議而不是決策的士林大儒,也同樣非常厭煩,甚至都有些忍不住涌起了殺機。
“你先退下吧!”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強忍住殺人的衝動,風雨揮手示意陳善道下去,僅有的理智讓風雨剋制了自己,不想從此開了先例,把自己變得無法容人和亂開殺戒。
“風侯,忠言逆耳利於行!這兩年來,在風侯您的豐功偉績背後,可知道有多少寡婦和孤兒在哭泣,有多少生靈遭受塗炭?不要再戰爭了!”
可惜,另一方似乎根本就不知道自己面臨着危機,反而在風雨退讓之後變本加厲的做出反應,一下子便跪倒在了風雨的面前,聲嘶力竭的哭訴道。
“夠了!難道本侯帶來的就只是戰爭嗎?沒有前方戰士的流血,又如何有後方百姓的安樂?沒有軍隊的犧牲,又怎麼可能保障地方的和平?”
風雨冷冷的喝道,耐心在一點一滴的流逝,他雖然需要的是敢於直諫的臣子,卻絕對不是這種逾越了本分妄圖幫自己來決策的儒生。
氣氛瞬間變得極其緊張,壓抑的空氣令人難以呼吸,權重天下的年輕名將,冷冷的怒視着跪在地上同樣聞名天下的大儒,劍拔弩張的感覺,前所未有的強烈。
“陳先生,你先回去吧!風侯會有自己的考量的!”
祥和的聲音來自無憂谷的年輕谷主。帶着一陣清馨的香風翩然而至的歐靜,同時也在無形中化解了雙方的對峙。
陳善道原本還想說些什麼,但是卻被歐靜制止了。在那典雅雍容的美女面前,似乎任何人都很難找出拒絕的理由。
“備戰的進度現在如何了?”
在陳善道走後,風雨方纔抑制住了心頭的怒氣,不過隨即念念不忘的卻依舊是那即將展開的戰事。
微微的皺了皺眉,歐靜十分不願意看見今天被仇恨和憤怒矇蔽了雙眼的風雨,她輕輕的走上了前去,站立在風雨的身邊,緩緩的說道:
“歐靜將盡力在三天之內湊齊風侯需要的兵馬,但是有一句話歐靜卻不得不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風侯在爲自己親人的死難悲傷的時候,可曾想過那些埋骨荒野的將士們,他們也有家中的白髮父老,孤苦妻兒?可曾想過他們家中的白髮父老,孤苦妻兒也會因爲親人的死亡而哭泣?”
“怎麼?你也反對我用兵?”
彷彿受到了天大的傷害,風雨血紅的眼睛怒瞪着美麗的佳人。
“軍國大事,歐靜不會管,也不願意管,但是歐靜希望看到的是那個充滿了理想和抱負,熱愛着自己的家園和父老的風雨,而不是那個在印月屠城殺降掠奪財物、在戰場冷酷的計算着數字,根本無視於生命的定涼侯!”
歐靜依舊是如此的平靜,平靜中甚至散發着聖潔。
“也許你說得對!”
想到自己爲可惜犧牲戰士來迎取勝利內心所產生的無法平息的愧疚,想到自己尚未謀面的孩子胎死於腹中的悲傷,風雨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憊,他重重的坐到了椅子上,雙目緊閉,前身彎了下來,將腦袋埋於自己的臂彎中。
就在此時,一個溫暖的身軀從前面緊緊的抱住了風雨,祥和的聲音彷彿注入了魔法,讓人自然而然的心平氣和:
“別想那麼多了!不要讓功利和仇恨矇蔽了你的眼睛!歐靜,還有聖龍的百姓和戰士,他們希望看到的是那個意氣風發、不畏強權,敢於向強敵挑戰,無論多麼艱難都要收復失地、保衛父老桑梓的風雨!”
“嗯!”
略帶着虛弱的聲音,竟然發自令天下聞風喪膽的強藩,只是如今威震天下的聖龍帝國西北定涼侯,卻有如孩童一般,貪婪的躲在了美麗而聖潔的無憂谷主的懷中,似乎享受到了久違的母親的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