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時,大營之內卻有着另外一番的對話。
“你是不是很反對我撤兵的決定?或者,在你看來,這一次出征根本就不應該,純粹是一場貽笑大方的鬧劇?”
出乎燕耳的意料,當帳內沒有第三個人之後,一向雷厲風行手腕強硬、令自己所敬畏的叔叔突然帶着從來未有過的自我嘲諷的語氣說道。
“侄兒不敢!”
震驚之中,燕耳急忙分辨道,冷汗在瞬間浸透了自己的衣甲,豆大的汗珠更是在腦後的耳垂緩緩的移動。
“不敢?有什麼不敢的?恐怕現如今有這樣想法的人,遠不止你一個吧?人心就是如此,隔着肚皮便是天皇老子也敢罵,反正誰也不知道!”
燕南天繼續以燕耳膽戰心驚的語氣和內容說道。
“叔叔明鑑,侄兒願誓死追隨叔父!”
大驚失色的燕耳,幾乎帶着哭腔說道,雙腿發軟的他要不是清楚燕南天最討厭怯懦的孬種,此時恐怕早就跪了下來。
“好了,我這不是在怪你!有時候,包括我自己也是如此責怪着自己!”
幸好此時,燕南天終止了這樣的談話。
這位聖龍帝國權重一時的風雲人物,如今帶着異常的疲憊,厭倦的說道:“燕字世家的歷史可以追溯到聖太祖之前,那個時候聖太祖尚未建立聖龍帝國,甚至可以說被聖太祖所推翻的涼漢帝國也僅僅是一個割據的諸侯尚未統一神州的時候,燕字世家就已經是幽燕地區的名門望族了。歷經了短暫的涼漢帝國和三十年割據戰亂的“神州血災”,燕字世家的先祖們正確的將政治資本壓在了聖太祖的身上,從而確保了家族的榮華富貴沒有在戰亂動盪中煙消雲散。
不過,真正讓燕字世家發達的契機,是北方提丁可汗的入侵。當年的燕字世家的先人們依然揭竿而起保衛家園,抵禦了北方遊牧民族對家園的蹂躪,隨後也堅定的了聖光武帝的繼承大統,這才確立了燕字世家擁兵坐鎮東北的特權。
如今,這個歷時千百年豪門世家,傳到了我的手上。我,燕南天,讓這個家族獲取了前所未有的權力和榮耀,但同時也給這個家族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危機!”
說到這裡,高高在上的平安王,帶着幾分驕傲,幾分忐忑,幾分愧疚,幾分惆悵,幾分迷茫,幾分自己也說不清楚的神情,嘆了一口氣,繼續道:“我老了,燕字世家終究還是要給你們年輕人來帶領,究竟是給咱們燕字世家帶來更上一層樓的權勢,還是毀滅一切的災難,恐怕也得看你的了!”
“侄……侄兒年輕識淺,怎敢擔此重任,燕字世家的興衰榮辱,唯有依賴叔父的乾坤獨斷方可!”
咋聽燕南天的話語,燕耳的心中一陣興奮,有時一陣驚恐,燕字世家的繼承人是他一直以來所爲之奮鬥的目標,但是燕南天如今正值春秋鼎盛的時候突然談論起繼承的問題,卻讓他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是福是禍。
“哼,你力主南下涼城,難道不是想就此確立自己在軍中的威信嗎?”
燕南天冷冷的一笑,卻讓燕耳不由滿臉通紅,正說中了他的心事——畢竟戰亂年代唯有百戰不殆的名將方纔會讓屬下心悅誠服,自己力主回師涼城,除了看到軍事上的可乘之機外,也確實心存力挽狂瀾於危難之際,從而鞏固和確立自己在軍隊的威信的想法,只是如今被燕南天當面揭穿,讓他一時間否認也不是,承認又不敢,十分尷尬。
就在燕耳狼狽之際,卻聽見燕南天話鋒一轉,斷然的說道:“男兒大丈夫,立身於世,就是應該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痛痛快快肆意妄爲一番,又何必遮遮掩掩,像一個婆娘!”
“叔……叔父教訓的是!”
儘管有些驚愕於燕南天突如其來的坦誠,不過考慮到自己這位權重一方的叔叔既然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心事,那麼自己無論如何遮掩也無濟於事,因此當機立斷的年輕人不由咬了一咬牙,索性坦承了自己內心的,然後在忐忑中等待着叔父的處置。
“好,這纔不愧是我燕家的兒郎!”
燕南天不怒反喜的讚了一聲,然後沉默了半響,方纔嘆了一口氣:“真羨慕你們這些年輕人,能夠快意平生縱橫馳騁於沙場之上,爲了自己的榮譽和功業,攻城掠地、殺伐征戰,用敵人的頭顱和鮮血鑄就自己的千古英名和萬世基業,獲取天下人的畏懼、敬仰和歸順!”
燕耳聞之,不由尷尬的笑了一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因爲他看得出來,燕南天的這一番感慨,與其說是讚頌他燕耳,還不如說是緬懷自己曾經的歲月,同時也不無遺憾自己如今在這樣關鍵的時刻臥於病榻之上,無法橫槍躍馬馳騁於疆場,和自己的勁敵痛快淋漓的決一勝負。
因此,燕耳唯有三緘其口。
“好了,不說廢話了!”
果然,燕南天很快也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了,而是言歸正傳:“說一說你對現如今形勢的看法吧!”
“是……,叔父!”
燕耳略略猶豫了一下,看了看病榻上燕南天似乎無意間從牀枕下拿出把玩的大軍金印、兵符,不由呼吸一陣急促,直覺感到眼下就是一個十分關鍵的時刻,關係着自己的前途未來,以及夢寐以求的野心。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心中大爲緊張的燕字世家年輕的俊傑,強迫自己迅速的鎮定下來,穩住了心神,侃侃而談道:“侄兒並不以爲當前中原已經到了一觸即發的危機狀態。公孫無用雖然蠢蠢欲動,但是皇甫嵩爲親子囚禁,令狐潮渾渾噩噩,其餘各路諸侯也都貌合神離,彼此算計,若虛作聲勢尚可,若要實際出兵爭奪天下,則只需一二能言善辯之士,定能令其內部大亂,不戰自敗。而我軍則有軍師坐鎮聖京,統率幽燕、中原不下二十五萬的大軍鎮守,定能左右大局,暫時並無大礙,一旦我軍主力回師中原,此等跳粱小丑必定灰飛煙滅,不足爲慮!因此我軍大可不必爲此而憂慮交際、倉促回師。既然已經兵臨涼州城下,兩軍相遇勇者勝,不如破釜沉舟一舉擊之,風雨軍一破,則放眼天下無人能當叔父兵威,各方諸侯也將喪失鬥志,爭先歸順,聖龍大局可定!”
“哼,你以爲本帥擔心的是公孫無用嗎?”
燕耳正說得起勁,卻聽見燕南天冷冷的帶着倨傲的打斷了侄子的話:“公孫世家常年收斂門客,雞鳴狗盜或者厲害,說到用兵打仗、爭霸天下,可就差得太遠了,只配背地裡玩那見不得光的三流陰謀罷了。令狐家族一味保全實力,形跡可疑,其心難測,然大勢已去不足掛齒;皇甫嵩一生多謀,卻毀於豎子之手,可悲可嘆!至於那些東方諸侯,更是各懷鬼胎,彼此提防,勾心鬥角,如同一盤散沙,不堪一擊。其麾下將領,唯有公孫飛揚和傅仲舒而已,前者弱冠少年,不孚衆望,難統聯軍,只能夠率領萬餘兵馬騷擾而已;後者追隨蕭劍秋,猶如喪家之犬,手無實權,英雄無用武之地,有張兆坐鎮聖京,我可沒有半點的擔心!”
“那叔父憂慮的是……”
燕耳怔了一怔,萬萬沒有想到燕南天對於東面公孫世家組成的討燕聯盟竟是如此的評價,心中更是不解燕南天倉促退兵的道理。
關於此次燕南天在涼城夜戰之後的撤退,一直有兩個傳言,一是因爲公孫無用在後方的蠢蠢欲動,二是因爲缺少糧草。
作爲燕家軍的高級將領,燕耳對於第二個理由根本就嗤之以鼻,他自然清楚儘管大軍確實在糧草方面有些緊張,但遠遠還沒有到因爲缺糧就退兵的地步,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如果連這一點都做不到就千里遠征的話,燕家軍也何以妄談爭霸天下。因此,缺少糧草的理由,恐怕甚至連敵對的風雨都不會相信,只是出於一種非常奇怪和詭異的原因,竟然成爲如今對抗的兩大陣營共同的主流說法,然而在燕耳的心中則深信肯定是前者促使了燕南天心存顧慮的撤退,這也因此讓年輕人一直都盤算着如何在合適的時候犯顏直諫,力陳公孫無用不過是蘚疥之患,燕家軍當前的大敵,是也只能是擁兵數十萬坐鎮涼州的風雨,既然已經出兵了,那就只有決一生死,容不得半點退縮的餘地。
卻沒想到,這一切都錯了,錯得離譜。
燕南天的撤退,自然不是爲了糧草,但也絕對不是因爲公孫無用,在這些自己視野所及的更遙遠之處,一定還有着更爲鮮爲人知、更爲陰暗隱諱、更爲錯綜複雜的因素,在暗暗的影響着天下大局。
燕耳這才發現,原來燕南天的心中其實早就清楚的如同一盤明鏡,根本不需要自己膽戰心驚的做什麼忠臣義士,當然似乎也沒有什麼讓自己玩弄心機權柄的餘地,在眼下狼煙四起的戰場之外,實際上另有一番更爲激烈更爲複雜,然而卻看不見摸不着的爭鬥在進行,這纔是真正決定着天下各大勢力勝負存亡的關鍵。
只可惜,燕耳很遺憾的感覺到,自己其實遠離這場爭鬥,雖然幸運的能夠避免其中的殘酷和鬥爭,卻也悲哀的被排斥在了天下征戰的真正核心之外。
就在年輕人有些心灰意懶,燕南天的話卻讓他又升起了野心與希望:“涼城之戰,究竟是福是禍,是對是錯,恐怕將是一筆萬世千秋也難以理清的糊塗帳,現在也該是讓你知曉這背後隱秘的時候了!”
“叔父……”
燕耳身體微微一震,對於當初燕南天力主攻伐涼城,就如同如今專橫的決定撤退一樣,讓他的心中始終大惑不解,卻又隱隱感覺到這其中一定還有着不爲外人知曉的秘密交易,否則以燕南天的睿智,實在不應該犯這樣低級的戰略性錯誤。
只是出身豪門的年輕將領自然清楚,這些東西是不該知道的就必須堅決的不知道,否則引火燒身只會是自找麻煩,因此從來也沒有想過知道其中詳情,只是沒想到,燕南天居然會在此時此刻對他敘述這段隱秘,這無疑等於是要將自己帶入這場以天下爲棋局的爭鬥的真正核心所在。
一想到這裡,燕耳渾身上下都免不了有些熱血沸騰,既有着興奮,也有着緊張,有着從此傲視天下的意氣奮發,也有着即將知曉角落中陰謀與秘密的忐忑與不安。
然而,燕南天卻沒有將話說下去。
因爲墜馬摔傷了雙腿的東北諸侯,突然間陷入了沉思,雙眉緊皺,一動不動的不知思考着什麼,良久不發一言。
這樣的氛圍,讓燕耳也不由感到了壓抑,規規矩矩的站在病榻邊,低着頭努力剋制着自己雙眼望向叔父手中金印兵符的衝動,耐心的等候着叔父回過神來。
不知過了多久,燕南天方纔重新開口,打破了壓抑的空間中的沉默,然而內容卻和燕耳所想象的完全不同:“這是大軍的金印、兵符,你拿去吧!接下來的戰鬥交給你了,你想怎麼指揮就怎麼指揮,但是有一條,無論和風雨軍的勝負如何,都必須把這支燕字世家的子弟兵給我好好的帶回來!”
燕南天的話語由一開始的些許消沉,變得越來越嚴厲,到了最後更是聲嘶力竭,帶着一股蕭殺的氣氛。
“侄兒一定不辜負叔父的厚望!”
燕耳用略略顫抖的手小心的接過金印、兵符,這是他一直夢寐以求的東西,以至於今天如此真實和近距離的接觸,簡直讓他無法確認眼前是否尤在夢中,甚至連場面上的客套與謙遜也忘了表演。
“退下吧!”
燕南天疲憊的揮了揮手,示意燕耳離開。
“是!”
儘管有些失望自己終究沒有獲得燕南天原本所要告知的秘密,燕耳還是很高興自己能夠拿着金印和兵符離開這個令他備受壓抑幾乎無法喘息的空間,因此逃難似的迅速離開了營帳,唯恐燕南天最後一刻改變了主意。
直到出來之後他方纔發現自己的背後早就已經被汗水浸透,整個人也彷彿惡戰了一夜般的虛脫,而心情卻猶如高懸在半空,即格外的興奮,卻又患得患失,生怕這僅僅是一場到頭爲空的黃粱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