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點東西吧。”雲羿進屋放下木盤,端出飯食放到了桌上。
那女子此時已經換上了道袍,聞言只是木然搖頭,眼神中流露出無盡的哀傷。
“我知道你心裡難受,可你總該吃點東西,別餓壞了自己。”雲羿端起雞湯走到她面前。
那女子轉頭看了雞湯一眼,眼圈再紅,轉而起身“噗通”一聲跪倒。
雲羿見狀立刻將飯碗放回桌上,回頭來攙扶她:“你這是做什麼,趕緊起來。”
“妾身考妣遺體尚在冰天雪地之中,妾身豈能吃得下?”女子痛哭落淚:“妾身願給道長當牛做馬,求道長幫妾身收殮雙親遺體。”
雲羿聞言不由得有些手足無措,只能再次試圖將她扶起,但那女子死活不肯起身。
雲羿無奈,只得先將她穩住:“好好好,我答應你。”
“多謝道長,妾身願爲奴爲婢,以報道長的大恩大德。”女子想要叩首。
“我不要你爲奴爲婢,”雲羿將她攙起:“你先把飯吃了,我再想辦法料理你父母的後事。”
女子無聲落淚,走到桌旁坐下端過了飯碗。
雲羿坐到了她對面,伺機詢問她的姓名家世。
那女子吃飯的時候話不多,可能是遵循食不言的古訓,也可能是因爲喪親之痛不想說話,總之雲羿問她什麼她就答什麼,回話也是惜字如金,雲羿不問她也不會多說。
問明瞭對方出身,雲羿再問董卓爲何殺她全家。
這個問題一出口,對方剛剛平緩些許的情緒再度出現波動,面上哀色愈加濃重,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見此情形,雲羿就暗罵自己沒腦子,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好在對方並沒有隱瞞他的意思,短暫的傷神過後便如數家珍,將此事的前因後果詳述與他聽。
她的名字叫汪小姝,父親在朝爲官,乃是朝中二品大員。
董卓雖名爲漢臣,實爲漢賊,挾持天子,出行僭越天子儀仗,霪亂宮廷,其罪孽深重罄竹難書。
去年年初,十八鎮諸侯起兵勤王剿董,董卓眼看東都雒陽待不下去,索性一把火燒了皇宮,舉文武百官遷都長安,更是令一干漢臣大爲不滿。
但董卓統攬朝綱,有呂布、李傕、郭汜等名將旁從輔佐,麾下十萬驍勇善戰的西涼軍,文武官員對他談虎色變,無人敢數落其罪。
前些時日,汪小姝的父親發密函與袁紹,請求袁紹興兵討伐董卓,但密函未送出長安就被西涼軍半道截獲,董卓得悉此事大發雷霆,故此派西涼兵盡誅汪氏滿門。
汪小姝說罷放下筷子,再度哽咽落淚,雲羿開解了她幾句,又道:“再吃點兒。”
汪小姝擡手抹淚,捏起筷子再度進食。
她昏迷的這幾日雖有周天丹補充氣血,但云羿給她餵食的卻是稀粥,難抵腹中飢餓。
即便如此,她也沒有似常人那般狼吞虎嚥,也沒有刻意扭捏造作,這是自小接受貴族薰陶的教養而形成的深入骨髓的良習。
汪小姝是女流,雲羿沒有在此多待,尋了一張新牀單換下了她炕頭上帶有血跡的舊牀單,連同她之前換下的舊衣一併帶出扔掉。
回屋吃過了晚飯,雲羿叫上了正準備脫衣入睡的胖子,二人打着燈籠出了烏角別院。
雪是酉時開始下的,到得此時已經有兩個多時辰卻還不停息,地上的積雪都淹過了腳脖子,凜冽刺骨的寒風帶起雪渣颳得二人面龐刺痛。
駱家道的門人不可能晝夜監視着烏角別院,像今夜的這種鬼天氣他們更不可能在此守着,二人便得以從容趕路。
月黑風高,寒風呼嘯,二人唯恐燈籠被大風颳走看不清道路,只能抱緊了燈籠。
“外面天寒地凍的,屍體又不會腐爛發臭,等雪停了再去也不遲嘛。”胖子極不情願此時出門,語氣之中多有抱怨。
雲羿沒接胖子話頭,多年的乞討生活令胖子對三九嚴寒有着深入骨髓的懼意,長安城的街頭每年都要凍死很多乞兒,以往每年冬天二人都會爲如何捱過寒冬而發愁。
冒着風雪趕到汪府,雲羿愣住了,董卓行事不但狠,而且絕,汪府不知於何時被付之一炬,眼下只剩下了些被大雪覆蓋的殘垣斷壁。
胖子凍得直跺腳,哆嗦着道:“這裡都燒成這樣了,怕是連個骨頭渣子也沒了。”
“進去看看,若能覓得一兩件她父母的隨身物件也好,留個念想與她,斷了她尋短見的念頭。”雲羿邁步走進了化爲廢墟的院中。
“她要尋短見早就尋了,咱回去吧。”胖子跟上說道。
雲羿沒有接話,胖子的哆嗦有一半是源自於嚴寒,但還有一半則是因爲這裡死了幾十口人,白天都給人一種陰森森的感覺,何況現在是大半夜。
胖子瞭解雲羿的脾氣,知道他做出的決定別人很難改變,只能跟進了院裡。
院裡的此時已經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屍體也被大火焚燬,很難再找到什麼東西,二人刨雪搜尋大半個時辰,雙手十指都凍麻了也沒有絲毫收穫。
胖子最耐不住性子,亥時過半已經哈欠連天,知會了雲羿一聲,自去尋了一處避風地兒打盹兒去了。
雲羿此時也有些氣餒,便沒有爲難胖子,獨自又在雪地裡摸尋了一會兒功夫,見燈籠內的火燭即將燃盡,便想叫上胖子回返。
尚未開口呼喚胖子,胖子便自覺起身,雲羿只當他是被凍醒的,也未在意,招呼了他一聲後先行邁步出府。
出了大門,發現胖子並未跟來,疑惑回頭朝裡面看去,只見胖子此時正跪在雪地中刨挖着什麼。
“算了,走吧。”雲羿再度出言招呼胖子。
可能是風聲太大,胖子沒有聽到,依舊趴在雪地裡搜尋。
見此情形,雲羿只得再度進去叫他,剛到胖子身邊,胖子就突然起身,手裡還多出了一個白色玉環,玉環當中還有半截被火燒得森白髮酥的指骨。
看到胖子手中的白玉環,雲羿哭的心都有了,胖子找到白玉環的地方正是他最初搜尋過的位置,但他搜尋的並不仔細,沒能早點找到這東西,多捱了近一個時辰的凍。
“給我看看。”雲羿說道。
胖子遞過了白玉環,雲羿接過正要借燭光細看,卻見胖子突然“噗通”一聲跪倒,磕頭說道:“道長救下小女,保我汪家香火不斷,此等大恩汪禎今生難報,來世再爲道長鞍前馬後、執鞭墜鐙。”
雲羿聞言遍體生寒,透體的凜冽涼意順着脊背衝上天靈蓋,頭皮發麻。
胖子不僅說話的語氣不對,就連聲音也被一箇中氣十足的男聲取而代之。
冤魂索命的事蹟在民間流傳頗多,此時喪葬也有與亡人做七的風俗,頭七回魂之事他也有所耳聞,但他對這些事的瞭解程度也僅限於道聽途說,並不曾親身經歷。
此時見得胖子竟然被鬼上身,駭得他牙關打顫,身子竟然不聽使喚地哆嗦起來。
正在此時,胖子突然歪頭栽倒不省人事,雲羿見狀微微愣神,片刻後壯膽上前摟起胖子。
幾經掐其人中,胖子終於悠悠醒轉,被冷風吹得打了一個激靈,起身說道:“咦,我怎麼會在這兒?”
聽得胖子聲音和語氣再無異常,雲羿心頭憂慮盡去,之前附身胖子的鬼魂自稱汪禎,聽其言語當是汪小姝的父親,想必其當日魂魄離體時看到他和胖子救下汪小姝,頭七回魂之際藉機附身於胖子答謝他。
估算時辰,此時應該剛到子時不久,正是汪府一家被殺的第七天,也正是回魂夜。
想到汪府此時到遊離着數之不盡的陰魂,雲羿再次感到頭皮發麻,拉起胖子趕緊離開。
胖子粗枝大葉慣了,已然忘記追問之前的問題,雲羿也沒打算告訴他,深更半夜的受到此等驚嚇,令他到現在還心驚膽戰,可別再將胖子嚇出什麼好歹來。
“你找到啥了沒有?”胖子打着哈欠問道。
雲羿悄然將白玉環當中的那截指骨彈掉,轉而將白玉環遞給了他。
胖子接過饒有興致地打量了兩眼:“這玩意兒應該值不少錢。”隨後又遞還給他。
二人走出不多遠,燈籠裡的蠟燭終於燃盡。沒了燭光照明,二人只能按照印象中的路徑摸黑前行,打滑跌跤自然不可避免,撞牆碰壁也時有發生。
如此一來,回返所用的時間比來時的要多出個把時辰,回到烏角別院已是後半夜。
由於二人出來的時候其他人並不知情,故此大門早就被上了門閂,二人曾經沒少幹偷雞摸狗的勾當,翻牆進院自然難不倒他們,只是這黑燈瞎火的,地上又多有積雪,翻牆而入難免打滑跌跤。
擔心被衆人當成入室行竊的賊人,二人吃痛也不敢大聲叫嚷,只能捂着腦門自認倒黴。
胖子早就睏乏了,此時又叨咕着頭暈,搖晃着回房休息去了。
雲羿收好那枚白玉環也回房睡覺,傍晚的時候他只顧着給汪小姝的炕裡添柴禾了,忘了自己的炕頭,此時火炕早已冰涼。
之前受到了驚嚇,雲羿也沒了燒炕的心思,躺倒之後很快就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