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昌德跟那羣志同道合之人的午門哭諫,持續了一個小時左右,圍觀的人始終保持在三到四百人之間。
右便門驗牌證入文淵閣上衙的內閣官吏們,是第一波圍觀的人。
他們一邊排隊,一邊默默地看着餘昌德等人,神情各異。
徐階坐在轎子裡,輕輕挑起窗簾一角,也看到了這一幕,心裡淡淡地罵了一句。
幼稚無知!
迂腐愚鈍!
不知死活!
以爲還是嘉靖朝,以爲還是正德、弘治朝?
大明的天,已經變了。
只是不知道會變成洪武朝,還是永樂朝,又或者截然不同的新一朝。
一朝天子一朝臣,更有一朝新氣象。
而今西苑太子不是天子,與天子無異。
他的新氣象在慢慢展現啊!
徐階在右便門下了轎子,看到李春芳、張居正陸續下了轎子,三人和和氣氣地互相拱手打着招呼。
“元輔早!”
“石麓公早!”
“太嶽早!”
“看今兒的天色,要下大雪了。”
“下大雪好啊,瑞雪兆豐年啊!”
張居正插了一句,“學生曾聽太子殿下說起過,瑞雪兆豐年,是大雪封地,天寒地凍,把田地草地裡的害蟲卵都凍死了。來年開春,沒有害蟲爲禍,自然能豐年。”
徐階一愣,下意識地應道:“太子天資聰慧,博學廣識,以後必定爲一代聖君。”
李春芳瞥了他一眼,捋着鬍鬚緩緩說道:“叔大如此一說,老夫倒想起來,史書記載的蝗災,都是上一年天旱無雪,印證了,這就印證上了!”
徐階哈哈一笑:“石麓公果然強記博學,不愧是太子的老師啊。”
三人談笑風生,遠處飄來的餘昌德等人哭嚎聲,彷彿就是犬吠蟲叫,隨着風飄過來,又隨着風飄去。
陳以勤下了轎子,目光在餘昌德等人身上來回打轉,面露不忍之色。
跟在徐階、張居正身後,走進右便門的李春芳,突然轉身過來,招呼道:“鬆谷公,快些走。老夫還有一份奏章的票擬,需要跟你商議。”
陳以勤心裡嘆了一口氣,加快步伐,跟上他們三人,很快就驗過牌證,進到午門去了。
兩刻鐘後,內閣官吏悉數驗牌證入內。剩下陸續排隊的就是六部、五寺、兩院以及督理處、司禮監來這邊辦事的官吏。
他們除了腰牌和通行證,還需要本衙門庶務局開具的介紹信.
人數不多,讓餘昌德等人覺得冷場了,幸好有三四百附近閒得無聊的百姓,聽到消息,終於趕來,站在遠處指指點點。
只是在這些百姓們心裡,文官哭諫已經失去吸引力。
“這些當官的又在幹什麼?”
“哭什麼啊,他們爹媽都死了?”
“誰知道了。說是上諫,要哭諫皇上。”
“上諫什麼啊。現在太子秉政,天下太平。大家都有活幹,有錢掙,又什麼好上諫的?”
“是啊,別的不說,從嘉靖四十三年,京畿就再也看不到狼煙了。”
“是啊,好好的日子過着,上什麼諫啊。賤不賤?”
“走了,走了。現在不打板子了,有什麼好看的?”
“是啊,沒有把這些當官的扒下褲子打板子,甚是無味,還不如天王寺的和尚,跟水月庵的尼姑偷情有趣。”
“啊,還有這事。兄臺,能否展開細說”
風言風語傳過來,餘昌德等人氣得半死,有性子急的人恨不得衝過去,好生呵斥一番。
我們這是在爲民請命!
澄清朝綱、衆正盈朝,對你們這些百姓是大大的好!
我們押上身家前途,爲民請命,你們這些人還在一旁說風涼話!
無知愚鈍,還是我們教化得不夠,這完全是朝堂上奸臣當道,疏遠我們賢臣,重用奸佞小人,才造成這樣的局面。
我們今天午門哭諫,是非常值得的!
一隊兵馬從遠處走了過來,哭諫隊伍馬上變得寂靜,大家的心都提了起來。
西苑要下毒手了?
我們終於等到廷杖了!只是廷杖是能搏名,也是在搏命啊,希望那些番子手心懷良知,高舉輕打,放過我們。
出乎餘昌德等人預料,來者不是他們期盼的東廠番子,也不是錦衣衛,甚至連勇衛營都不是。
來者是中城警巡使,他帶着五百警巡兵丁,走到跟前,大聲道:“本警接到報案,說有人在午門外喧鬧滋事,擾亂正常秩序。根據《順天府隆慶元年治安管理細則》第二章第十三條,本警奉命將你們逮捕,押入順天府大獄,等候順天府按察司審理。”
餘昌德幾乎被氣暈了。
羞辱啊,赤裸裸的羞辱啊!
西苑只派了警巡使帶人來抓自己,等於啪啪打臉的同時還吐着口水告訴自己,你們什麼檔次,根本不配東廠錦衣衛出動,也不配詔獄!
《順天府隆慶二年治安管理細則》他聽說過,據說是新任順天府尹劉應節爲了順應五城兵馬司改五城警巡廳,進一步整飭京城治安出臺的條例。
專門打擊處置地痞流氓、混混無賴,以及偷盜姦淫、殺人越貨等犯罪。
吾等華翰清流,居然被視作地痞無賴?
羞辱啊!
餘昌德站起來,剛要大喝一聲,可是站得太久,頭暈,身子晃了幾下,差點摔倒。
幸好身後同伴也站了起來,及時扶住他。
餘昌德回了回血,定了定伸,聚集一身的正氣,怒斥警巡使:“爾等敢!”
以前的五城兵馬司,在清流文臣眼裡,連狗不如。現在換了一個馬甲,我們還是不怕你。
得了特別叮囑的警巡使卻有恃無恐。
你們瞎雞兒吼老子幹什麼!
老子也是奉命行事,沒有上峰,以及上峰的上峰指令,老子確實不敢動你們。只是現在天變了,我們這些粗鄙武夫都能察覺到,你們這些飽讀聖賢書的人卻不知曉。
真是可悲!
警巡使揮揮手,五百警巡兵,如狼似虎地衝上來,兩人架一個,把哭諫的人全部拖走。
有脾氣暴躁、“不堪其辱”的翰林、國子監學子激烈反抗,遭到了警巡兵手裡的水火短棍猛烈地敲擊,吃不住痛,馬上就老實。
敢彈劾西苑!看老子不打死你。
要不是西苑太子,老子們到現在還被你們騎在脖子上拉屎,你們這些混蛋拉屎就算了,還踏馬的拉稀的。
現在終於有機會收拾你們了。
不要問我們爲什麼敢動手,你們得罪了誰還不知道嗎?
老子有西苑撐腰,有整個京城軍民百姓撐腰,打你們幾棍子怎麼了?是不是老子打得輕了啊!
不到五分鐘,在吚吚嗚嗚的聲音中,午門哭諫的餘昌德等人被帶走。
站在午門五鳳樓上的馮保看在眼裡,頭也不回地吩咐道:“午門外清靜了,叫小的們把午門外的地洗刷一番,太髒太臭了,咱家在這裡都聞到一股子酸臭和腐臭味。”
“是,小的們馬上去辦。”
看着一隊小黃門擡着水桶,提着拖把,從左便門出來,馮保滿意地點點頭,下了五鳳樓,出西華門,直奔西苑。
今天是休沐日,朱翊鈞在西苑南校場騎馬射箭。
他今天一身戎裝,頭戴皮毛製成的韃帽(亦稱狐帽),身穿黃色方領對襟罩甲,罩甲裡穿紅色交領窄袖直身長衣,外罩硃色龍紋半身褙子。
騎在一匹棗紅母馬上,一路小跑,張弓搭箭,對着箭靶連射三箭,箭箭上靶。
騎馬立在一旁的扈從武官們紛紛高聲叫好。他們一半是勳貴軍功子弟,一半是一念堂出身的“羽林郎”。
朱翊鈞策馬跑了四圈,射了四輪十二箭,這才拉住繮繩,讓坐騎停了下來。
翻身下馬,接過扈從遞過來的毛巾,搽拭着臉上脖子上的汗水,看着馮保問道:“都辦好了?”
“辦好了。”馮保還想細說,有內侍急匆匆地走來稟告。
“殿下,皇上召見。”
朱翊鈞眉頭一挑,深居紫禁城的父皇破天荒地找我,有什麼事?
他目光在馮保臉上轉了幾下,心有所悟。
千防萬防,家賊難防啊!
外朝內廷,總有那麼些不肯死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