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聖公,還請讀完。”
朱翊鈞的聲音傳過來,滿頭是汗的孔尚賢強撐着看完了這本彈劾上疏。看到後面,孔尚賢的心又恨又怕。
這些事跟我有毛關係啊!
我人在京師,這些發生在曲阜、兗州和山東的事,跟我沒有任何關係啊!
全是二房那些混賬乾的,與我沒有任何關係。
可是轉頭一想,這些混賬都是打着衍聖公府的旗號,魚肉百姓,爲非作歹。自己是衍聖公,不就代表了衍聖公府了嗎?
太子殿下或許廢不了衍聖公,但是弄死自己卻是小事一樁。
天下儒生需要的是衍聖公,至於做衍聖公是孔尚賢,還是其他人,就不關心了。
看完後,孔尚賢連忙脫去官帽,放到一邊,附身在地:“臣孔尚賢管教不嚴,失察疏忽,罪該萬死,請殿下治罪。”
朱翊鈞盯着孔尚賢的背影沉默了一會。
他早就想動衍聖公府。
衍聖公府在山東是第一世家,也是最大的毒瘤。就像是分佈在各地的諸藩宗室一樣,本身失德,魚肉百姓,然後還有一堆的蒼蠅臭蟲都圍着他們,打着他們的旗號,肆虐地方。
怎麼動?
朱翊鈞一直在權衡盤算着。
“孔尚賢啊孔尚賢,你傳襲衍聖公十年了,衍聖公府那些腌臢事你難道一點不知道嗎?”
孔尚賢連忙答道:“臣有所耳聞。只是臣每年回鄉一次,匆匆去匆匆來,許多事情來不及細查。”
“去年開始,孤號召文武百官展開批評和自我批評,你爲什麼不敢對衍聖公府展開自我批評?
你覺得有問題,自己清理不了,可以上疏叫朝廷來清理。現在好了,撞到海公的刀口上,一紙彈劾,你如何給朝野上下,給天下一個交代?”
孔尚賢一時語塞。
是啊,去年我要是寫一份上疏,請都察院或山東地方清查衍聖公府,就能把自己撇清。現在好了,海瑞的上疏把衍聖公府一網打盡,自己身爲衍聖公,罪責難逃。
海瑞海青天的上疏啊!
你榜上有名,想輕易脫身嗎?
孔尚賢又恨又悔,悔不該當初,顧忌着家醜不可外揚,藏着掖着,蓋得嚴嚴實實,結果蓋得越嚴實,捂得越臭,等到一爆發,濺了自己一身,臭不可聞,洗都洗不乾淨!
後悔完後,孔尚賢猛地悟到,批評和自我批評!
批評別人,批評自己?
批評別人不說了,批評自己,勇於指出自己的錯誤,類似寫罪己書,此書一出,似乎就能撇清關係了,後續處理問題中就能佔據主動了。
萬萬沒有想到太子殿下說的自我批評還有這等妙用。
真是悔不該當初啊!
爲何當時把太子殿下的這些話,當成少年張狂的妄言。現在看來,狂妄無知的是自己啊!
孔尚賢馬上說道:“臣悔不該當初,不聽殿下良言,不敢勇於揭發衍聖公府暗藏底下的腌臢之事,才釀成大錯,禍及無數百姓。
臣心如刀絞,五內如焚,臣請殿下治罪!臣萬死不足惜,懇請殿下,派遣幹臣,徹查卷宗,滌清污穢,還孔府一份清白,留聖人一份體面。”
這是個聰明人。
朱翊鈞點點頭,“孔府的清白,聖人的體面,需要用人頭去換回來,用鮮血去洗刷。”
孔尚賢不停地咽口水,恨不得整個身子都伏在地面上。
“祁言,”朱翊鈞叫了一聲。
“奴婢在!”
“把衍聖公扶起來。”
“是!”
在祁言的攙扶下,孔尚賢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彷彿剛剛從虛脫中掙扎回來。
等他被祁言扶着在座椅上坐下,朱翊鈞悠悠地說道:“大明不能沒有孔聖人,所以也不能沒有衍聖公。”
孔尚賢眼淚水都要流下來了。
我的太子殿下啊!
朱翊鈞看着眼睛裡閃着淚光的孔尚賢,心裡繼續盤算着。
孔子到如今已經成了華夏文明的圖騰,徹底摒棄它,等於刨自己文明的根。衍聖公就是這個圖騰的代表,它只是一個符號,孔尚賢可以是這個符號,孔尚某也可以是這個符號。
只是目前來看,一直留在京城的孔尚賢要乾淨些,拿得出手。
“山東之事,你身爲衍聖公,管教不嚴,失察疏忽之責還是有的。”
孔尚賢馬上說道:“臣馬上寫一份請罪書,陳明自己的過錯,勇於展開自我批評,剖析自己的缺點問題,同時勇於對衍聖公府一干人等展開批評。”
“嗯,”朱翊鈞點點頭,“儘快呈上來,還有啊,你身爲衍聖公,要以國爲念,以民爲本,憂國思民,平日裡多發表一些意見。
比如清丈田地,整飭吏治,還有新學運動,衍聖公,你要勇於發表自己的觀點啊。”
孔尚賢一時愣住了。
殿下,我其實對這些新政,還有李贄等人倡導的新學思潮運動,是反對的,要是勇於發表自己的觀點,我這是純純的找抽啊!
看着朱翊鈞熠熠的目光,孔尚賢腦海彷彿叮的一聲銅罄響。
悟了!
勇於發表自己的觀點。
什麼叫發表自己的觀點?
要整句話連起來聽,什麼是自己的觀點?
與上面保持一致的觀點纔是衍聖公的觀點,否則的話,就是你孔尚賢自己的觀點。
進而可以推論,孔尚賢可以是衍聖公,也可以不是衍聖公。
開悟的孔尚賢連忙答道:“臣一定恪守衍聖公職責,勇於發表觀點,爲大明中興出一份力。”
“回去後多與太常寺少卿蔡茂春聊聊,聽說他做過你的老師。”
孔尚賢心裡更有數了,“是的殿下,臣在國子學肄業時,蒙蔡少卿教授過。”
“嗯,孔公爺,學而不思則罔,回去後多多學習,盡到衍聖公的職責。也不要有太多的思想負擔,王一鶚在山東料理衍聖公府的事,他定會秉公執法的。”
“臣定會銘記殿下的教誨。”
“祁言,替孤送送孔公爺。”
“是。”
看着孔尚賢的背影,朱翊鈞又把雙手籠進袖子裡,眼睛微眯起來。
原本自己還想着趁着這次機會,讓孔尚賢以衍聖公的身份,爲新學思潮背書。孔聖人的後裔說的話,在天下儒生心裡應該有一定分量。
至於願不願意,把柄抓在自己手裡,你敢不聽話。
可是跟李贄、蔡茂春溝通過,朱翊鈞很快就失望,衍聖公在天下儒生的影響力也就那麼回事。
他身份尊崇,衍聖公府在山東一手遮天,實際上只是天下儒生需要這麼一塊招牌。山東地方世家需要這麼一個擋箭牌。
衍聖公說的話,還沒有一位知名大儒有影響力。
呵呵,這些儒生,一向雙標慣了。
無所謂了,只要自己的權柄夠大,只要以後學新學思潮才能做官,才能入閣爲高官,用不了多久,自有大儒爲我辯經。
“殿下,”李春捧着一份急報匆匆走來,“督理處剛收到南海宣慰使司的急報,六月十一五日,大明水陸兩師攻克升龍城,滅安南莫氏,再復交趾布政司舊地!”
“打下升龍城了?好,三月滅莫,南海諸軍向孤的軍令狀做到。擬詔,褒獎諸軍將士,此外,乘勝追擊”
朱翊鈞停住了,“現在安南是雨季吧。”
李春答道:“殿下,幾封塘報有說,安南兩廣是雨季,廣西劉總兵進剿安隆、上林兩土司的行動也暫緩了。
聽說安南那邊比廣西的雨更大。”
“不容易啊,他們不容易。傳令旨,叫諸軍原地休息,以安撫舊地爲首要,各部輪流回瓊州、廣州、香江休假。”
“遵令。”
李春應了一聲,又說到:“殿下,還有一封急報,六月初二,朱雀水師在宿務港守株待兔,全殲西班牙人東來船隊,擊沉兩艘,俘獲五艘。
附有兵部尚書胡宗憲上疏,請在蘇祿宿務、勃泥文萊、呂宋三嶼築城擴港,以爲南海宣慰之基。”
“把汝貞公的上疏留下,待孤看完了再說。”
“是。”
朱翊鈞踱到門前,深吸一口氣,“外患逐一剪除,孤終於可以全心全意在內政上了,不用再像以前那樣步步爲營,如履薄冰。”
李春微彎着腰,低着頭答道:“殿下英明,只是奴婢聽說,內閣那邊有些不消停。”
朱翊鈞轉頭看了他一眼,翕然一笑:“不消停?全是頭上長角的人物,擠在一起,能消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