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牙駐印度總督保羅.卡爾德隆站在“聖母恩賜”號的艉樓上,雙手扶在欄杆上,任憑海風吹亂他的頭髮。
昂首挺胸,信心滿滿。
在他身後,排着五十七艘大小不一的帆船,有寬體兩桅帆船,有三桅橫帆船,還有三艘阿拉伯三角大帆船,那是葡萄牙人從奧斯曼海軍繳獲的戰利品。
三十一葡萄牙印度艦隊的主力,被卡爾德隆全部帶了出來。
還有二十六艘商船,搭載着五千葡萄牙火槍兵。
那些明國人居然敢把高貴的葡萄牙人趕出來!
荒謬!
該死!
我們不遠萬里,給你們帶來了上帝的福音,文明的火種,是全心全意要把你們從愚昧和荒蠻中拯救出來!
居然如此不識好歹!
更重要的是,這些該死的異教徒居然搶佔了滿剌加海峽,獨佔了香料羣島。
那可是一羣堆滿黃金的島嶼!
西班牙人有新大陸的金銀礦,我們葡萄牙人有香料羣島,這些都是上帝賜給它最忠實子民的禮物!
居然敢把我們趕出香料羣島,該死的異教徒!
難道你們不知道這是在跟上帝作對嗎?
副官佩羅卡跑上臺階,稟告道:“長官,前面發來信號,敵艦跑掉了。”
卡爾德隆臉色有些難看:“跑掉了?我們的蠍子號不是號稱印度洋最快的船嗎?”
“長官,他們隔着很遠就跑掉了,而且他們全部掛帆後,不到一個小時就消失在蠍子號的視線裡。”
卡爾德隆恨恨地罵了一句,“該死的!他們肯定用了邪惡的東方巫術!”
“長官,我們怎麼辦?”
“把阿方索叫來!”
“是!”
何塞.阿方索是萊昂的副官,不僅熟悉滿剌加的情況,還跟着萊昂一路北上,去了明國,知道對手的底細。
“尊貴的男爵大人,你叫我?”阿方索走上艉樓,興奮說道。
卡爾德隆看了阿方索一眼,閃過厭惡之色。
他非常不喜歡這個傢伙。
這個傢伙是侯爵的私生子,在葡萄牙就打着他便宜老爹的旗號,勾引貴婦,欠下賭債。侯爵一氣之下把他送到印度,眼不見心不煩。
結果這混蛋到了果阿也不安分,跟十幾位貴族和軍官夫人有染,還在果阿欠下一大筆賭債。
待不下去了,只好跑到滿剌加來。
萊昂曾經受過侯爵的恩惠,伸手拉了阿方索一把,沒想到這小子回到果阿就出賣了萊昂。
只是這個混蛋現在還有點用處。
“明國人的帆船,你見過?”
“男爵大人,我親眼見過,就在旁邊,伸手就能摸到。”
“萊昂說,明國的船又高又大,佈滿了火炮,還跑得特別快?”
阿方索眼珠子一轉,恭敬地答道:“男爵大人,明國的船確實又高又大,也有火炮,但是跟我們一比,差得遠。
他們鑄造火炮的技術非常落後,火炮十分笨重,但口徑非常小,威力可十分可憐,連彈弓都不如。
跑得快?他們根本跑不快。他們船帆是硬帆,轉向很靈活,但受風能力很差,船根本跑不起,就像一隻大海龜。”
阿方索十分聰明,他非常清楚果阿的葡萄牙人對明國人的認識,大部分來自傳說,有的真,有的假。
他說的話裡,有真有假,就算被揭穿了也不怕,隨便能找到理由圓回去。
卡爾德隆很威嚴地說道:“可是你說的這些情報,跟萊昂說的,差異很大。”
阿方索坦誠地一笑:“男爵大人,萊昂被異教徒的魔鬼蠱惑了,又或者被明國人的收買了,失去了一位葡萄牙軍人的忠誠,更失去了對上帝的虔誠。
而我,一直牢記着自己是國王殿下忠誠的海軍軍官,也是上帝的羔羊。所以我倆說得話當然不一樣!”
阿方索昂首挺胸,一張俊俏的臉在陽光下閃爍着自信的光。
萊昂被軟禁在果阿,現在站在卡爾德隆面前的只有我,還不隨便由我說?難不成萊昂還能飛過來爭辯不成。
佩羅卡在旁邊提醒着:“阿方索,你所提的明國情報,將影響男爵大人的決定,關乎到我們的戰果,請你一定要慎重!”
阿方索昂然自傲地說道:“我以家族和個人榮譽,以對國王殿下的赤誠以及對葡萄牙的熱愛,在此向上帝發誓,我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
上帝?
老子欠了一屁股債,被情婦老公追殺的時候,也沒見你老人家來搭救我啊。
卡爾德隆昂着頭,居高臨下地看着阿方索,突然問道:“剛纔前隊發來信號,明國的船隻在我們眼皮子底下跑掉了。
它在蠍子號的追擊下,逃得無影無蹤。”
瑪德,你個老六,在這裡給老子埋了坑。
阿方索眼珠子一轉:“男爵大人,逃走的船隻是不是很小,船體狹長,像一把尖刀?”
卡爾德隆愣了一下。
我媽的怎麼知道。
可他不願意顯示出自己的無知來,矜持地點了點頭。
阿方索看到了卡爾德隆的神情,知道有戲,馬上趁勝追擊,“這是他們的快船,也叫通信艦,以航速迅速見長,掛滿帆就像飛一樣。可是有所長必有所短,這是我在明國學到的一句智者的話。
通信艦非常的快,蠍子號也追不上,這很正常。但它毫無戰鬥力。
爲了提高船速,它的船上甚至一門炮都沒有,與其說它是船,不如說是一隻掛在帆上飄動的舢板。”
“什麼?一門炮都沒有?它怎麼戰鬥?”佩羅卡驚訝地問道。
“它爲什麼要戰鬥?先生,它只是送信的船,爲什麼要它投入戰鬥?”阿方索理直氣壯地反問道。
沒毛病。
卡爾德隆讚許地點點頭,繼續問道:“聽說明國的船隻很多?”
“男爵大人,明國地廣人多,十分富庶,這都是真的。他們也造了很多艘船,從南到北的海面上,常年行駛着數千艘船隻。
但是船多有用嗎?滿剌加當年用六百艘船隻圍攻我們三艘船,還被我們打得大敗。男爵大人,螞蟻再多,也啃不動一頭大象。”
卡爾德隆不動聲色地說道:“現在明國人的通信艦跑了,意味着他們會知道我們到來。滿剌加海峽海域狹長,明國人如果調集上千艘船隻,圍堵我們,怎麼辦?
在巴西叢林裡,有的螞蟻成羣結隊,連豹子都要躲着它們。”
阿方索想了想,慎重地答道:“男爵殿下,明國艦隊主力都集中在海峽的東出口,也是最狹窄的地方。他們叫龍口港。
那裡島嶼衆多,海域狹長,確實非常有利於他們船多的優勢。”
“那你有什麼建議?”
“男爵殿下,我建議繞過去。”
“繞過去?”
“對,從蘇門答臘島的南邊繞過去,繞到蘇門答臘島與爪哇島之間的海峽,從那裡繞到龍口港的東邊。
那裡海域寬廣,迴旋空間,適合發揮我們的優勢,還能打明國艦隊一個措手不及。”
卡爾德隆問道:“從那裡繞過去,有海路嗎?”
“一些尼德蘭、阿拉伯和西班牙人的走私船,爲了避開我們在滿剌加城的檢查,都是從那裡走。”
葡萄牙把香料羣島視爲金銀島,一直試圖壟斷香料貿易,所以在滿剌加布置一支艦隊,檢查來往的船隻。
其它生意比如跟明國的絲綢、茶葉等貿易,你們可以做。
香料生意就不行,那是我們葡萄牙的!
可是香料在歐洲如此地暢銷,那些視財如命的尼德蘭、阿拉伯和西班牙人怎麼可能會放過發財的機會。
於是開拓出這麼一條走私路線來。
卡爾德隆一句道破真相:“走私路線?肯定不好走。”
阿方索馬上附和道:“男爵大人英明!那條路線暗礁密佈,海浪湍急,洋流紊亂。而且熟悉那條路線的人不多,很容易迷路。”
你小子倒是挺坦誠的。
卡爾德隆想了一會,還是搖了搖頭:“我代表上帝,代表葡萄牙國王,懲罰這些該死的異教徒,懲罰這些侵犯葡萄牙利益的野蠻人。
有上帝的庇護,有強大的葡萄牙海軍,我已經看到了勝利的光芒。我只不過是想讓勝利更加偉大一些。犯不着去冒風險。”
阿方索聽懂男爵大人的話。
勝券在握,沒有必要冒風險。
都是跑船的人,暗礁密佈、海浪湍急、洋流紊亂,這對於帆船來說,意味着什麼?
搞不好是要死人的!
沒有必要冒這麼大的風險啊!
阿方索有些失望。
他跟着萊昂去過京師,見識過大明水師的厲害。
不要說別的,南海水師和朱雀水師,隨便拉一支出來,都能把這支由五十多艘海船組成的強大艦隊錘爆。
但是他跟萊昂不同,葡萄牙勝利還是失敗,跟他有個毛的關係!
阿方索需要的是錢,榮華富貴!
萊昂因爲說了真話,堅決反對派艦隊與明國開戰,進而被軟禁。
自己幹嘛要重蹈覆轍?
卡爾德隆這些貴族老爺想聽什麼,我就說什麼好了!
上帝之光榮耀世界!
強大的葡萄牙海軍戰無不勝!
地廣人多的明國是野蠻愚昧的異教徒,空有架子,輕輕一推就倒。
自己半真半假地說出這些話,馬上得到了貴族們的歡心,重新得到了信任,成爲卡爾德隆的副官之一。
但阿方索知道,謊話可以隨便亂說,但是千萬不能被揭穿!
如果葡萄牙艦隊被明國水師打得大敗,那他說的那些話就會成爲罪證,足以讓他上絞刑架。
因此阿方索目前可能是艦隊裡最希望己方打贏的人之一。
他絞盡腦汁,想出繞道蘇門答臘島南邊的“妙計”。
阿方索覺得這可能是己方最有可能獲勝的計策。因爲真要正面開戰,阿方索覺得己方艦隊撐不過一天。
己方纔五十多艘船,人家兩三百艘。己方纔幾百門炮,人家數千門火炮,怎麼打?
明國艦隊不僅船堅炮利,還人多勢衆,他們不是螞蟻,他們是一羣羣鯊魚。
見卡爾德隆不採納自己的錦囊妙計,阿方索又連忙再獻一計。
“明國人最狡詐,他們打仗時喜歡用謀略,其中一招叫聲東擊西。”
“什麼,聲東擊西?”
“就是派出少部分兵力,聲勢浩大地去打東邊,等到敵人聞訊趕到東邊,我們主力卻悄悄地去攻打西邊。”
卡爾德隆眼睛一瞪,“這些該死的異教徒,真是太狡猾了。”
阿方索繼續說道:“男爵殿下,據往來滿剌加和果阿的船隻說,這半年明國的陸軍在攻打蘇門答臘島西邊的亞齊人。
想必有一支船隊在保證他們的後勤.”
俞大猷和張元勳把葡萄牙人從滿剌加趕出去後,並沒有切斷商路,所有商船都可以直抵滿剌加港,繼續做生意。
但想往東去龍口港和廣州,暫時不允許。
葡萄牙人心虛,不敢來。
可阿拉伯人、尼德蘭人卻拼命地來。
看到人家賺錢了,許多葡萄牙船掛上尼德蘭或阿拉伯人的旗幟,也跑到滿剌加港。
賺錢嘛,不磕磣!
卡爾德隆聽懂了阿方索的話,“你的意思是我們假裝襲擊亞齊那邊的明國艦隊,把他們的主力吸引過去,然後我們直奔滿剌加城,收復這座葡萄牙在亞洲的明珠之後,再等明國人回來,將其殲滅!”
“英明的男爵殿下,你的聰明真如這大海一樣深。”
卡爾德隆滿意地看着阿方索。
這小子去了一趟大明,改邪歸正,把心思花在正途上,居然還學會了明國的什麼兵法?
好!
浪子回頭金不換!
小子,你以後大有前途!
“好!我們轉向亞齊!”卡爾德隆想了一會,果斷下令。
帶着南海水師左營在滿剌加港海域嚴陣以待的俞大猷很快接到急報。
“什麼?西夷船隊襲擊了炎蘭港的我軍船隊?五十多艘帆船,那就是葡萄牙人的主力了。
怎麼跑到南島炎蘭港去了?這幫大鼻子想幹什麼?”
副將在旁邊說道:“伯爺,張總兵在南島正清剿亞齊人最後的有生力量,正是關鍵時刻,要是炎蘭港不保,陸戰營後路被斷。全軍孤懸外島,軍心會潰散的。”
“沒錯,這是件大麻煩事。”俞大猷低頭想了想,果斷下令,“傳令全營.馳援炎蘭港!”
“遵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