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先放放,我們接着說剛纔的假設。
剛纔第二個假設……你沒忘了那假設吧。我們假設說,假如牛頓時代的人見到了更爲正確的相對論,但是當時一切觀測手段都無法驗證兩者的區別,那該怎麼辦呢?
這時候科學家們就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牛頓了,因爲前面我們提到過的“奧卡姆剃刀”。
我們說過,衡量理論學說的兩個標準,第一位的是準確性,第二位的是簡潔性。
“奧卡姆剃刀”大致的意思就是,當兩個學說都能準確解釋同一件事的時候,我們選擇更簡單的那個。
不爲什麼,就是因爲它簡單。
關於“奧卡姆剃刀”,有一個比較常用的例子,說我們可以假設在車庫裡有一條我們看不到、摸不到、聽不到、用任何科學手段都檢測不到的“噴火龍”。這種假設在邏輯上是成立的——你不能證明它不存在嘛。那我們爲什麼要忽視關於這隻龍的假說呢?我們可以根據證僞主義,說這條隱身龍是不能被證僞的,所以是不科學的。我們也可以根據“奧卡姆剃刀”原則,說這條龍無論存在還是不存在,對我們的生活沒有任何影響,那麼科學家就認爲它不存在,爲的是讓我們的理論更簡潔,同時我們也不會損失任何東西。
我們可以把奧卡姆剃刀用在“我們生活在《黑客帝國》的世界裡”這個假設上。我們的確可以如此假設我們的世界都是虛擬的,但這假設是否爲真對生活的影響沒有區別。那麼兩相比較,否認假設的世界更爲簡潔,那麼我們就選擇相信沒有虛擬世界,我們生活的世界是真實的。
但是你有沒有嗅到一個危險的信號?
科學不是追求真理的嗎?那麼“奧卡姆剃刀”是怎麼回事?“奧卡姆剃刀”能證明車庫裡的隱形龍不存在嗎?沒有,它只是當做隱形龍不存在。
根據“奧卡姆剃刀”原則,我們選擇科學理論的原則竟然不是哪一個更接近真理,而是哪一個更簡潔實用。
我們剛纔說,無論當初的科學家是否觀測到和牛頓力學不符的數據,都不會相信相對論。那你肯定會問:那後來相對論怎麼就被承認了呢?
相對論被承認的原因只有一個,就是背離牛頓力學而符合相對論的證據越來越多,多到人們覺得寧可選擇更復雜的相對論,也比不斷給牛頓理論中的錯誤數據找各種理由要更省事,更簡潔。
這是什麼意思?
我們回想一下整個過程,相對論爲什麼能代替牛頓力學?
這並不是一個突變的過程,並不是科學家們在一次大會上拿出各種證據和理論來不停地辯論,最終一方灰頭土臉的離開會場,另一方宣佈科學理論被改寫。這其實是一個漸變的過程,是隨着反對舊理論支持新理論的證據越來越多,相信舊理論的科學家不斷地給那些證據找理由,直到所有的理由堆積在一起比新理論還複雜、還難以讓人接受的時候,科學理論就被改寫了。
那麼,你能意識到科學理論互相取代依據的是什麼原則了嗎?
是實用主義!
那個市儈的、庸俗的、讓我們瞧不起的實用主義,竟然是整個科學的核心?
在相對論發現以後,我們發現,所有的牛頓力學都是錯的。我們生活的空間是彎曲的,我隨便擺放一塊橡皮就可以改變空間的彎曲程度。我們坐了一趟汽車,表就和標準時間有了一點點偏差。然而,我們在生活中從來不使用相對論解決問題。人們在製造汽車輪船的時候,用的仍舊是牛頓力學的公式。爲什麼明明有更準確的理論我們不用,非要用不夠準確的呢?原因不用我說大家都知道:牛頓已經足夠準確而且更簡單。一句話,更實用。
再比如,生物體內的分子原子都嚴格遵守物理定律。那麼我們可以把生物看成一個由大量分子組成的物體,使用種種物理定律去研究它的規律。然而事實上,我們在研究生物的時候,用的是和物理學完全不同的生物學,是一套全新的定義和理論。我們爲什麼拋棄掉物理學已經取得的巨大成就,在生物學領域另起爐竈呢?這就是因爲,當我們把某個器官當作一個整體按照生物學的方法去研究,要比把它當作一個複雜的分子集合體用物理學去研究簡單省事得多。雖然物理學研究的結果更精確,但是生物學的方法簡單實用,所以我們選擇使用生物學。還是因爲實用。
我們應該好好想想科學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了。
前面的種種例子都表明了,科學是個只講究實用與否的工具。我們在篩選科學理論的時候,實用是唯一的標準,哪個好用,我們就用哪個。
假如你接受這一點,那麼可以聽聽我個人給科學下的定義:科學就是建立在經驗主義基礎上的、以實用主義爲原則篩選出來的理論。
說白點就是,科學就是我們在一堆科學假設中,挑出一個能夠解釋已有的實驗和觀測數據,而且儘量簡單、好用的理論來。這個理論就是最“科學”的。
而且,科學也未必不是獨斷論的。
這是怎麼回事呢?
關鍵在“奧卡姆剃刀”原則上。
從表面上看,“奧卡姆剃刀”原則是科學實事求是、認真嚴謹精神的完美體驗。“奧卡姆剃刀”原則可以大致翻譯成這麼個意思:未經證實又未經證僞的理論,我們就當它是不科學的,當它是不存在的。比如那條車庫裡的隱形龍,既沒有證據證明其存在,又沒法提出一個實驗一經驗證就能承認它不存在。所以我們不能接受它。要是接受了它,那豈不是巫婆神漢、種種怪誕學說都可以接受了嗎?而且科學使用“奧卡姆剃刀”原則的時候也很嚴謹,科學並不是說被“奧卡姆剃刀”剃掉的東西就是假的了,只是說我們不知道它是真還是假。這還有問題嗎?
有。
有一個實用主義哲學家詹姆斯的比喻,原意是來說宗教信仰問題的,我給改造了一下,可以用在咱們討論的這件事上。
說有一個小夥子想要和一個女孩求婚。這個小夥子只想和美若天仙的女孩結婚,但除非結婚,否則他沒辦法知道這個女孩的相貌,於是小夥子就很糾結。因爲女孩的外貌不能被證實啊,按照科學的原則,就得當做這事兒不成立。那麼小夥子一直猶豫,也就一直沒跟那女孩求婚。
小夥子對待女孩子外貌的方法符合“奧卡姆剃刀”原則:女孩的相貌我沒法知道,那我就得存疑,我不能證明女孩是一個美若天仙的人,我就不能當她美若天仙,我就一直不能作出結婚的決定,婚事就得一直拖着。
但詹姆斯說了,小夥子對結婚猶豫不決,拖着沒求婚,這不也是一種選擇嗎?這不就等於選擇了相信“女孩並非貌若天仙”了嗎?換句話說,懷疑論者以爲自己把所有可疑的東西都懸置起來,不當它是真的,實際上,這就相當於你當它是假的了!
所以懷疑論者以爲自己是謹慎的,是中立的,但是懷疑論者對可疑的事情采取了不相信的態度,本身還是一種獨斷的選擇。按照詹姆斯的話說,懷疑論者覺得“與其冒險步入謬誤,倒不如冒險喪失真理”,這和盲目相信有什麼區別呢?
所以這事成了這樣:我們反對獨斷論,堅持懷疑主義,結果在我們堅持懷疑主義的同時,又犯下了新的獨斷論。從邏輯上說,懷疑主義的問題就是那句老話:這懷疑一切的原則本身難道不應該懷疑嗎?恰恰是因爲懷疑論者沒法懷疑這個原則,所以對於不可證實的事物的懷疑,這個行爲本身就成了獨斷論,而我們自己卻沒有辦法再避免這種獨斷了①。
科學真讓我們失望啊。
當非歐幾何出現的時候,人們意識到,歐式幾何不過是人們研究世界的一個工具而已,它被人們崇拜並不是因爲它揭示了永恆不變的真理,僅僅是因爲它是衆多幾何工具中最好用的一個。
今天我們發現,原來科學也只是一個用來描述世界的工具。科學家們並沒有一本“科學真理審批手冊”,並沒有什麼固定的程序來決定哪個理論更正確。我覺得,科學家更像是一起去市場採購的大媽,望着小販攤位上各類假說嘰嘰喳喳,挑挑這個夠不夠精確,看看那個夠不夠簡潔,最後七嘴八舌商量出一個大夥最接受的理論來。當然也有談不攏的時候,這時候科學家們就各說各話了,都說自己相信的那個理論最好。直到科學界出現了新的證據,大夥就接着挑,接着吵。
一點兒沒有追求真理的神聖勁兒!
這會讓科學很難堪嗎?我倒覺得,這會讓科學更自在。我們前面說過,按休謨的說法世界上不存在因果律,但另一方面,在一個決定論的世界裡,雖然存在因果律我們卻無法發現它。那麼建立在因果律上的科學就很糾結,好像時刻都可以被駁倒一樣。
然而當我們接受了“科學並非揭示真理,僅僅是實用工具”的概念以後,我們發現,我們沒必要非要先證明有因果律,然後再去研究科學。我們只要當做有因果律就可以了。因果律就是我們的一個假設,錯就錯了,sowh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