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和我們前面說過的中庸困境一樣。選擇了中庸之道固然可以避免兩個極端的缺點,但也同時失去了兩個極端的理論支持,很容易被別人駁倒。
順便一說,我們生活中其實存在着很多類似的中庸觀點,聽着很美,實際上由於缺乏可操作性,完全就是一句廢話。
比如中學的校訓常有“嚴肅活潑”兩條。問題是,什麼時候該嚴肅,什麼時候該活潑?老師們多半會回答“該嚴肅的時候嚴肅,該活潑的時候活潑”。假如你受過基礎的邏輯訓練,真該把這句話扔回去。實際上學校想說的是,“老師要你嚴肅的時候你就嚴肅,要你活潑的時候就活潑”。所以“嚴肅活潑”這句美好的廢話的實際意思是“聽老師的話”。
再比如,今天我們很重視環境保護。面對人類種種行爲對自然造成的破壞,就有人提出了,我們要“敬畏自然”,要“順應自然”。
問題是,什麼叫“順應自然”呢?從人類誕生開始,人類就在改造自然啊。最基本的農作物啊,家畜啊,都是人類改造自然的產物。那麼,爲什麼我們把經過人類多年培育、離開人類就毫無生存能力的麥子種子放到地裡,這叫“順應大自然”,但當我們爲了麥子更好地生長放了一些化肥到地裡,就算“違背大自然”呢?假如你說,因爲化肥是工業的產物所以是在“違背大自然”,那麼問題是農業和工業的區別在哪呢?農業用木頭工業用金屬嗎?用木頭鋤頭鋤地是在“順應大自然”,用金屬鋤頭鋤地就是在“違背大自然”嗎?那一個盜獵者用木棒捕殺國家保護動物,算是“順應大自然”嗎?或者,農業和工業的區別在於後者用機器生產嗎?那機器的定義是什麼?古人用織布機織出來的布就是不自然的嗎?或者你說用非生物能驅動的機器纔算工業,那麼原罪是燃燒嗎?難道雷電把乾草點燃了是不自然的嗎?等等,這裡面可以有很多質疑,不一一細說了。
所以,什麼“敬畏自然”、“順應自然”也都是美好的廢話。合理的說法應該是“我們對自然的改造應該給人類帶來好處,不給人類帶來壞處”。這仍舊是人類中心論的,“自然”在這裡沒有什麼特殊的高貴地位,也沒必要把它人格化。
我們看看此時哲學的困境吧。
真是夠要命的。
現在有兩個會嚴重摧毀生活的哲學觀點。一個是休謨的懷疑論,一個是科學的決定論。可怕的是,這兩個觀點正好是互相矛盾的兩個極端,反對一個就等於擁護另一個,採取中庸之道的那些結論,更像是詭辯而不是嚴謹的推理。
我們可以用網絡遊戲做一個比喻。這時的哲學世界出現了兩個Boss,一個是火屬性一個是水屬性。兩個Boss攻擊力超高屬性還相反。一般的玩家別說兩個Boss了,連一個都打不過。玩家們紛紛扔掉鼠標大叫:這就是一Bug啊!誰設計的爛遊戲,根本就打不過去嘛!
就在這時候,一個大家從未見過的新面孔分開了衆人。這人面帶微笑,取出寶劍,一陣閃光過後,兩個Boss轟然倒地。
周圍的人都看傻了,他們擁到那個新面孔面前:“不知少俠貴姓高名?”
那新面孔謙虛一笑,拱了拱手:
“各位承讓,在下康德。”
康德的個人秀即將開始。
在下章開始之前,我們插播一個關於因果律的有趣的討論。
還記得前面說過的決定論吧。我們說過,決定論是從“萬事萬物都嚴格服從因果律”這一點推出來的。在這裡決定論是和因果律緊緊聯繫在一起的。
然而,假如我們相信決定論,又會導致我們永遠無法發現和使用因果律!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剛纔說了,因果律的意思就是“A發生以後,B必然發生”。我們假設這個世界有因果律,世界是符合決定論的,那麼科學發現還是要用歸納法對吧。所以科學家們要發現A和B之間有因果律,就必須不斷地先讓A發生,再看是不是每一次B都會隨之發生。
但這裡有一個條件,就是A的發生必須是人爲能控制的。這樣我們才能不斷地變化A發生的條件和環境,才能保證只有A,而不是其他因素是B發生的原因。舉例子就是,我們怎麼知道蘋果離開樹枝是蘋果落地的原因呢?我們得把各種可能同樣是蘋果落地的原因都排除了:天氣啊、地理位置啊、蘋果的品種啊。所以我們得在不同的天氣下、在不同的地區、用不同的蘋果來觀察這個事件,發現所有的條件都可以更換,結果蘋果落地還是緊隨着蘋果離開樹枝而發生。那麼根據歸納法,我們就能知道,蘋果離開樹枝是蘋果落地的原因了。
然而,假如我們生活在一個決定論的世界裡,那麼A的發生並不是我們能控制的,因爲我們沒有自由意志。因此,即便我們做再多的實驗也無法確認A就是B的原因。就好比當我們看到蘋果離開樹枝和蘋果落地這兩個事件的時候,這兩個事件的發生其實都已經在宇宙生成的那一刻,由其他的什麼東西(比如叫“原因C”)決定了。無論我們如何更換蘋果落地實驗的天氣、位置、蘋果的種類去做這個實驗,我們永遠也無法排除那個“原因C”。甚至於,可能連我們反覆做這些實驗的行爲也都是“原因C”決定的,因此我們永遠也無法發現因果律。
這意思是,假如我們接受這世界是符合決定論的,那麼我們可以相信這世上的確存在着因果律,但我們卻永遠無法把它們找出來。這並不能推翻決定論,不過可以讓決定論陷入一種很尷尬的境地:在決定論的世界裡,科學同樣是沒法進行的。
你說這科學多嬌氣呀,沒因果律了不行,因果律太厲害了也不行。
我們再對這個時代的哲學多說幾句。
大家可能發現,從笛卡爾到休謨以及決定論,幾百年過去了,這些哲學家們都在幹什麼啊!他們圍繞着“什麼知識真實可靠”的問題爭來爭去,結果也沒得出什麼有用的結論。我們說,我們研究哲學是爲了追問人生意義,追求人生幸福。但哲學家研究到最後連太陽會不會升起都不知道了,忍不住讓人們替他們着急:你們這幫書呆子,這麼點破事就折騰這麼長時間,你們還打不打算研究人生了?
所以得解釋一下。這段歲月裡哲學進展這麼慢,有幾個原因。
第一,此時的哲學家們對於人生意義、人生幸福的追問需求並不是那麼強烈。因爲那時的哲學家雖然在教會看來大都屬於異端,但僅僅是在教義細節上和教會有分歧。哲學家大多都信仰上帝,不是無神論者,而上帝足以解決人生問題。當這些哲學家根據自己的哲學理論,推導出上帝存在,他們的人生問題也就都解決了。
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信神,有的機械論者就不信。但機械論認爲人生沒什麼意義,關於人生意義的問題問無可問。而且此時的機械論處於上升期,人們爲發現一個和宗教截然不同的世界觀而興奮,正陶醉於發現世界、改造世界的成就中,這種主人翁感沖淡了機械論極端貶低個人意識的味道。
第二,此時正是科學大發展的時代,哲學有一個重要的任務,就是做科學的理論基礎和開路先鋒。所以哲學家們才如此認真地研究“什麼知識真實可靠”的問題,爲科學研究尋找理論基礎,也就冷落了對人生的思考。
好了,我們終於可以迎來康德一掌定乾坤的戲了。
啊,等等等等,好像還忘了點什麼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