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力意志”一詞中的“權力”容易引起誤解。這並不是政治權力的意思,而是指要讓自己變得更強大、更強壯、更富創造力的。對於弱者來說,權力意志就是爭取自由。對於強者,則表現爲特立獨行、勇於犧牲、勇於征服、善於創造以及追求權力。
傳統歐洲人相信基督教的普世精神和盧梭的人文主義,兩者強調的都是對弱者的關懷,強調人人平等。
尼采不同意。他認爲,同情弱者這沒錯。但弱者不能以此爲理,去要挾、榨取強者,去拖強者的後腿,這樣做是可恥的。
打個比方,強者看待弱者,就跟人類看待猿猴一樣。猿猴對人類有用嗎?如果不關在籠子裡而和人類混居,那一定會給人類添亂。強者眼中的弱者也是一樣。對弱者不應該光是憐憫,還應該限制他們的能力,免得他們給強者搗亂。
所以尼采把道德分成了兩種。
第一種道德是屬於弱者的道德,尼采叫它奴隸道德(又叫“畜羣道德”)。核心的內容是同情、仁慈、謙卑。總而言之就是想盡辦法限制強者的能力,把強者和特立獨行的人看做是危險人物,要求強者給弱者分一杯羹。
第二種道德是強者的道德,可以叫做貴族道德。這種道德鼓勵人們積極進取,特立獨行,崇尚強大,鄙視軟弱,追求創新,拒絕平庸,代表了生命積極的一面。
奴隸道德和貴族道德最明顯的區別在於:奴隸道德總是在禁止,不許人們做這個,不許人們做那個;而貴族道德則是在鼓勵。
尼采並不完全反對奴隸道德,他反對的是把奴隸道德普遍化,把奴隸道德加於強者的身上。
首當其衝的就是基督教。尼采認爲基督教是僞善的信仰,鼓勵人們變得謙卑,其實就是鼓勵人們做弱者。而且弱者出於恐懼,總想把奴隸道德普遍化,用來馴服強者。
或許,尼采對平等思想的反對和法國大革命有關。在法國大革命中,以民主爲名的雅各賓派進行了恐怖統治和血腥屠殺,這讓很多歐洲思想家看到了“多數人的暴政”的危險。就像柏拉圖因爲看到雅典的民主制處死了蘇格拉底,因而在《理想國》中推崇精英政治一樣,可能尼采也因爲法國大革命而推崇貴族道德。
因爲對強者的推崇,尼采便提出了“超人”這個概念。“超人”這個詞在尼采的理論裡,不是指擁有強大能力的人,不是說這人一定要當總統、當將軍,而是說這人能實現貴族道德,超越奴隸道德。
尼采和叔本華一樣,認爲這世界是悲觀的。但他的解決方法和叔本華不同。他認爲叔本華的禁慾是膽小者的逃避。他覺得人不應該像叔本華宣揚的那樣避免痛苦,而是應該承認痛苦,迎戰痛苦。
簡而言之,尼采推崇的是一種精英道德。
尼采的真理觀也比較有意思。不復雜,我們可以看得稍微認真一點。
尼采說,真實的世界是流動的,但是哲學家和科學家把世界當成一個固定不變的東西去研究,這是錯誤的。
人研究世界不是爲了求知,而是爲了去控制世界,這是人的權力意志的表現。人研究世界就要給世界下定義,而這定義是人強加給這世界的,也是權力意志的表現。
世界的真實面貌是流動的,而人們總結出來的真理都是固定不變的,因此得到的結論都是謬誤。那人們爲什麼還追求真理呢,因爲人們需要真理,沒有那些所謂的真理人們就沒法生活。所以尼采說:真理就是一種如果離開它某種生物便不能活的錯誤。
換句話說,所謂的真理和錯誤都是不存在的,兩者的區別只是,真理有用,而錯誤沒用,甚至有害。比如因果律的問題,尼采的解釋是,根本就沒有因果律,相信因果律是因爲我們不相信它就沒法生活。
尼采還有一個非常有趣的永恆輪迴說。
大意是說,假如我們這個世界中的各個元素都是有限的,假如時間是無限的,那麼有限元素能夠組合出的世界肯定也是有限的,那麼我們今天所經歷的一切都會在未來無限次的重複。
這意味着什麼?這意味着,我們此時此刻體驗到的一切東西,我們在未來還會體驗到無數遍。我們的此刻,就是永恆!
在過去的哲學裡,我們一直以爲幸福之路在前方。然而要是接受了永恆輪迴說,那就意味我們此時所做的一切都會成爲永恆,我們用不着去追求什麼未來的幸福,重要的是此時此刻活好。因爲你以後還會無數次地重複到它。
但是,就像你想到的那樣,這個學說有些古怪。它有兩個前提:時間是無限的——這個我們不能肯定;宇宙中的元素是有限的——這個我們也不能肯定。
而且這個理論的前提是,世界必須是必然的。因爲如果世界的元素是可以任意組合的話,那麼比如一個吃大餐的場景可以存在,那眼前的大餐換成毒藥也可以存在,換成別的什麼噁心的東西也可以存在,那這學說還有什麼意義?這世界絕大部分時刻也應該是一片混沌吧。
實際上尼采的永恆輪迴,說的就不光是某一瞬的輪迴,而是整個歷史、整個人生的輪迴。然而,這不就又回到機械論和決定論的境地了嗎,自然也沒必要去努力當什麼“超人”了。所以同時呢,尼采也反對機械論,這裡他就很難自圓其說了。
不過,這個學說倒可以在科學界找到兄弟。科學界有個說法,說我們生活的世界裡的元素是有限的,只要宇宙足夠大,就有概率出現和我們一模一樣、或者只有細節稍許不同的世界。還有人計算出來了,說按概率來說,宇宙中有多少世界和我們這個世界一模一樣,此時也有一個你,也在看我這本書。
這假說固然有趣,不過也不那麼靠譜,細節我們就不說了。
雖然不靠譜,但這個永世輪迴學說的意義卻很大。一瞬都是永恆。人再渺小,一瞬再短暫,都會在這宇宙中永遠永遠地存在下去,都有無限大的意義,那麼它可以完全戰勝虛無主義。
最後,尼采還可以和叔本華找到一個共同之處,那就是他們都極端鄙視女性。
其實,歧視女性是那個時代普遍的現象,同時代有不少人和他們一樣對女性有偏見(比如康德特瞧不起他妹妹)。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於,婦女在那個時代被歧視在先,因而普遍缺少教育,這點反倒又成了性別歧視的依據。只不過在衆多性別歧視者中,叔本華和尼采罵得尤其狠。
叔本華說:“只有男性的智慧爲性衝動所矇蔽時纔會以佳人來稱呼那些矮身材、窄肩膀、寬髖骨、短腿的性別。”
“女人最適於擔任養育嬰兒及教育孩童的工作,爲什麼呢?因爲女人本身就像個小孩,既愚蠢又淺見……她們的思想介於男性成人和小孩之間。”
叔本華還覺得女人虛僞、善妒、不懂得欣賞藝術,認爲“女人缺少任何高等的能力”這話,“除了少數的例外,是不容否認的事實”。
尼采則說婦女是貓、鳥、母牛,他認爲“男人應當訓練來戰爭,女人應當訓練來供戰士娛樂,其餘一概是愚蠢”。
叔本華對女性的偏見從他和母親的關係中可以找到些許原因,但可能還有更深的原因。在叔本華的理論裡,是生命意志的代表。叔本華是男人,那麼他或許把女人當做了生殖和的象徵,當做了生命意志的幫兇。他說:“女性的美實際上只存於男人的衝動之中。”假如真是如此,那他就很像中國古代的男人了,搞砸了國家把責任都推到女人身上,君王不早朝全怪女人長得漂亮。
而尼采呢,歧視女人或許是因爲他覺得女人不會成爲強者吧。不過這麼說也夠虧心的,他一生全賴女人的照料呢。
最後,叔本華也承認他年輕的時候很喜歡女人,但又補充了一句:
“如果她們願意和我交往的話。”
我們聯想起他的戀愛史可以確定:那是沒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