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說應軒是陸子安的大徒弟,木雕是拿得出手的,但玉雕,還是這麼考驗功底的技藝……
他真的不敢抱太大希望。
但馬徵更擔心應軒會輸,以重雲的心性,今天應軒出這個題,在他看來怕是在侮辱他。
若是應軒輸了,重雲怎麼可能輕易放過他?
怕是連帶着將百工門一塊踩了都有可能。
這麼想着,他不禁將目光移向應軒。
卻見應軒雖然額上有汗,卻目光有神,揮刀間如有神助,一條條纖絲細線信手掂來,竟毫無阻滯。
他彷彿不是在雕刻,而是在繪畫。
刻刀在玉料上以各種技法,或陰刻或深雕,竟彷彿如白描一般輕鬆寫意。
他用線條的網狀結構造出的皴法更是多姿多彩。
這些皴法是創造的種種線條形式,用以表現山石、樹木等自然物象的陰陽、向背、凹凸等不同的形態和質感。
線條的交錯並置,構造了造化的千形百態。
一幅婦女端坐的畫面,就這般逐漸顯出身形。
在他的手下,女子丰姿冶麗,雖看不清面目,但寥寥幾筆便已有了清雅風骨。
更不用說細節描繪精微,刀法細勁連綿,雖然尚未完成,但明眼人都知道這是一幅難得的上佳之作。
“怎麼感覺這畫面……越看越眼熟……”馬徵不禁皺了皺眉,低聲呢喃。
古茂就站在他身邊,聽到他的自言自語,輕聲笑了:“《女史箴圖》第八段,現存於鷹國博物館。”
“啊,對我想起來了……”馬徵怔怔看着那件作品,想起真品尚在國外,心中一時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女史箴圖》是顧愷之根據張華的《女史篇》畫的一卷插圖性畫卷。
此圖原爲清內府所藏,公元1900年庚子之役,八國聯軍入北京,爲鷹軍所掠。
而東晉畫家顧愷之,在我國古代繪畫史上享有崇高的地位。
東晉太傅謝安認爲顧愷之的繪畫是“有蒼生以來未之有”。
張彥遠說:“自古論畫者以顧生之跡天然絕倫,評者不敢一二。”
真正的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足可見顧愷之有多難得。
“又是鷹博。”如果說已經被陸子安換回國內的幾件文物都來路正當的話,這《女史箴圖》便當真是掠奪之物。
馬徵萬萬沒想到,應軒會在當前情景下,作出一幅這樣的作品。
那一場天降橫禍,是所有人心中永遠的痛。
光此立意,便不難看出,應軒的心性之正,目標之遠。
他是在以這幅作品,向世人說明,他繼承了師父的衣鉢,並會將陸子安尚未完成的事業延續下去!
馬徵從沒想過,光是看着一個貞靜的女子,他心中便會蕩起如此多的波瀾。
但是,那可是顧愷之啊!
——這一刻,幾乎所有畫家,都在心中無聲吶喊。
張懷瓘曾說:“顧公運思精微,襟靈莫測,雖寄跡翰墨,其神氣飄然,在煙霄之上,不可以圖畫間求。象人之美,張(僧繇)得其肉,陸(探微)得其骨,顧得其神,神妙亡方,以顧爲最。”
他說的“神妙亡方”,是指顧愷之對人物精神的表現(傳神)已經達到了極高妙而至於無法可循的境界。
從沒有人,能夠將顧愷之的作品完全重現。
陸子安興許是有這個能力,但他一向不屑於製作贗品,竟是從未這樣做過。
於是,在此時此刻,此地,應軒這一幅作品,剛一出現,便已經擷住了衆人的心。
應軒這個人,太可怕了。
他盯着人心最軟的那一處,下手又狠又準,這一刀扎得他們心都在滴血,卻偏偏捨不得移開眼睛。
聽着周圍此起彼伏的抽氣聲,看來他們都已經看出來了,馬徵無奈地笑了。
他算是懂了。
重雲還真沒想錯,應軒之所以挑遊絲描,就是在羞辱他。
他挑的是重雲最得意、最隱秘的技藝,然後堂堂正正地打敗他。
從基底,從巔峰,一寸一寸地碾壓。
這對於一個藝術家來說,簡直是滅頂之災。
這一瞬間,馬徵心裡甚至有些後怕。
如果,當初他站錯了位置,此時這可怕的一幕會不會出現在他身上?
光是這麼想想,他都感覺後背冷汗涔涔,幾乎站立不住。
還好,他選對了。
這樣想的人,還有很多。
在場的人裡面,多數都是長偃市曾經的守舊派。
這一刻,他們交換目光,清晰地看懂了各自眼底未說出口的話。
他們必須得團結!統一!
看着他們暗自下定決心的模樣,鳳老爺子忽地低聲笑了一聲。
“爺,你怎麼了?”鳳鈺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鳳老爺子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搖搖頭笑了:“沒什麼。”
說了,你也不懂。
這百工門倒是有點意思。
師父陸子安明着陰人,唱盡了白臉,卻還讓人們感恩戴德。
徒弟應軒故意裝出一副懵懂無知的模樣,紅臉唱遍,這一手下馬威,徹底肅殺了這些人的反叛之心。
兩個人搭臺唱着同一臺戲,倒是默契十足。
今天過後,長偃市這些工匠,還有誰會迴歸守舊派?
不,不會有了。
沒有人會想成爲第二個重雲。
不知什麼時候,重雲已經停了下來。
應軒毫無所覺,依然在專心地雕刻着。
短短一柱香的時間,他將一個貞靜的婦女沉思的畫面展現得淋漓盡致。
第八段的箴文內容是“翼翼矜矜,福所以興。靖恭自思,榮顯所期”,而應軒最狠的是,他所有線條,都是以遊絲描勾勒而成。
或深,或淺,細而有很強的張力彈性。
它看似纖細柔弱,卻給人一種綿裡裹針的感覺。
一如應軒這個人此時給他們的印象,真正的扮豬吃虎。
重雲面無表情地微微傾身,目光頓在他故意展現出來的跳刀痕跡上。
這是比較典型的漢代陰線的另一種製作形式,就是較爲明顯的接刀痕跡,俗稱“跳刀”,好像是刻劃而不是由砣輪加工出來的。
觀察這種線需要藉助放大鏡,當放大到一定倍數時,可見線壁兩面的崩喳與常規陰線有所不同。
這是他一直以來研究的重點,他就是憑藉着這一技藝,順利拿下了今年的全國工藝美術大師的名號。
應軒他是從何得知的?
一個個人名在腦海中飛快閃過,重雲一時竟有些怔忪:好像每個人都有嫌疑!尤其是院子裡這些叛徒!
“誰告訴你的?”重雲握緊刻刀,睚眥欲裂地瞪着應軒,低聲喝道:“說!用跳刀來展現遊絲描這個辦法,究竟是誰告訴你的!”
看這架勢,倒好像應軒答不出來便要一刀捅了他一般。
周圍的人默默上前一步,只等重雲一動就撲上去抓住他。
但應軒只是慢條斯理的將玉屑拿小刷子輕輕地刷了刷,撩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想的。”
在重雲或震驚或不敢相信的眼神裡,應軒垂下眼瞼,半是嘲諷半是冷漠地道:“我自己想出來的,重大師,你是不是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