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老闆怔怔看着那個筆筒,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沒能說出來。
他伸手取過筆筒,細細撫摸過那些淺淺的紋路,最後停在了那竹青雕刻而成的四字行書上,古貌古心。
這是張岱對濮仲謙的評價,金凌派這種隨心寫意的自然天趣,刻出的景物頗具國畫的筆情墨趣,他連邊都沒措着,卻在一個木雕大師的刀下再次見到了這種巧奪天工的技藝。
“果然還是有天賦一說的吧……”唐老闆喟然長嘆:“陸大師,我現在真的相信,你確實是沒有學過竹刻了。”
陸子安退出直播間,疑惑地道:“嗯?怎麼說?”
“如果你學過竹刻的話,你肯定不會選擇這樣的表現手法。”唐老闆捧着筆筒,苦笑道:“木雕與竹刻的技法相通,但是又有其不同,最大的區別在於,竹刻的留青雕技藝與木雕的淺浮雕的表現手法完全不一樣。”
陸子安皺起眉頭仔細思索:“抱歉,我沒聽得太明白。”
“好,我這樣跟你說吧。”唐老闆舉起筆筒:“陸大師,你覺得你這件作品能賣多少?”
賣多少?陸子安搖搖頭:“我不確定,因爲這是我第一次做竹刻,不過我想,價格應該不會高。”
“對,確實很低。”唐老闆輕輕將筆筒放回茶几上:“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告訴我,雖然伽定派非常出名,但是金凌派也不錯,所以你纔會將這四個字刻上去,可是,唉,陸大師,你不知道如今這行情啊。”
陸子安確實也有這樣的想法,因爲他以前看書的時候,相比三朱,他更喜歡濮仲謙的肆意灑脫。
“我和你講,如今這些薄雕淺刻,人工根本及不上機器!”唐老闆起身從案上取下兩個香筒:“你看看,你能看出區別嗎?”
陸子安一手拿起一個,仔細看了看:“這個是人工的,線條飄逸,拐角有刀痕,右邊這個則太過圓滑,沒有那種雕琢的痕跡,看是好看,卻沒有靈氣。”
“好眼力。”唐老闆給他鼓掌:“但是你能看出來,是因爲你是內行,如果你給一個外行人看,你覺得他會買哪個?”
陸子安眉心微皺,目光在兩個香筒間來回穿梭。
單論畫面的話,當然是沒有刀痕的更加精美……
“他一定會買這個機器刻的。”唐老闆大手一揮:“我這,全都是我師傅師弟們的心血,有些甚至一個就要雕個把月,只爲了一根線條他們就要各種思量,每片花瓣都要凝神靜氣,確定萬無一失才下刀,一旦一刀深了淺了歪了斜了,整個作品全部報廢。”
陸子安點點頭:“毫釐之間,最見功底。”
“對,沒錯。”唐老闆越說越激動:“可是換來的是什麼?耗時越長,價格自然也得越高,可是像這樣一件作品,我師傅的也許還能因爲他有點名氣而上千,但我師弟的能賣出三百都是頂天了,三百塊,能幹嘛?”
“而機器,他們只需要把它設置好,涮涮涮幾下就把一幅畫給刻完了,一天能印幾百份!每個賣出十塊錢都算賺!你說,我們拿什麼跟人家去比?我心裡也推崇金凌竹刻,但事實卻是,這種淺刻浮雕機器能做的更完美,反而伽定派的深浮雕,因爲很多地方直接用的是鏤雕技藝,機器無法複製,所以反而市場前景一片大好!”
唐老闆說到最後,直接站了起來,從中間拿過好幾個成品:“這樣的,這樣的,你看得出來是機器刻的嗎?”
陸子安斂了笑意,眉眼沉肅:“雖然我能理解,但是唐老闆,你這是真假混賣啊,機器刻的跟人工雕刻的怎能混爲一談?你這可以說算是欺騙了吧?”
“欺騙?”唐老闆猛地一掌拍在茶几上,語氣沉重:“不,我從來都是直接告訴顧客,哪種是人工刻的,哪種是機器刻的,但是最後你猜怎麼着,他們一般都會選機器刻的,爲什麼?因爲好看。”
說到最後,他已經幾近哽咽:“金凌派自創始以來,曾出過那麼多奇才,甚至有大師能在只有一張紙薄度的竹筠上雕刻60層!你知道那是多少年的功底嗎?可是最後又如何呢?可悲的是,如今我金凌竹刻竟然日漸勢微,連一個拿得出手的大師都沒有!他們要麼轉而專攻伽定竹雕,要麼索性轉向了竹根雕,因爲那些機器刻不出來!”
而淺刻的金凌竹刻則首當其衝,遭受了巨大的打擊。
陸子安沉默以對,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
語言在這一刻是蒼白無力的,尤其科技日漸發展,金凌派傳人越來越少,長此以往,可能金凌竹刻最終將消失在人們的視野裡。
從唐老闆這裡離開後,陸子安沒有再去看其他的,伽定竹雕那邊有不少人在看,可能明天的人會更多,到時唐老闆一定會更加難過吧?
雖然唐老闆嘴裡一直推崇伽定派,但他心裡還是非常熱愛金凌竹刻的,否則也不會如此真情流露。
從竹雕區出來,陸子安在門前頓了頓,沒有進木雕區,轉而直接回了酒店。
站在落地窗前,他看着美麗的冬陽風景,心中有些茫然。
雖然他習的不是金凌竹刻,但是在掀開表層美麗的幻象後,見到那血淋淋的真實,他心裡也有些難過。
兔死狐悲。
飛速發展的科技對傳統工藝難免會產生巨大的衝擊力,如今是有所侷限,所以還不甚明顯,如果有朝一日,他們研究出能精細到鏤雕的機器,傳統工藝又該何去何從?
期盼別人的同情,給予自己支撐的力量是不夠的,重要的還是得自己立起來。
木雕可以結合衆家之長,那麼竹刻呢?
淺刻能被複制,這是無可避免的,但是也許可以想一個辦法,讓它無法被取代……
陸子安腦海中思緒飛轉,從竹雕聯想到了木雕,木雕如今其實也遇到了很多衝擊,只是因爲到底文化底蘊在這裡,所以市場前景還是比較好,但是他覺得,這還不夠。
可是如果融合衆家之長的話,必定會對原本的派系造成衝擊……
“子安哥,吃飯了。”沈曼歌直接把飯端上來了。
陸子安哦了一聲,坐到桌前。
沈曼歌涮地從筷筒裡抽出一雙筷子遞給他:“給。”
順手接過來,陸子安頓了兩秒,又轉回去,盯着那個分外眼熟的“筷筒”,有些僵硬地道:“曼曼,這個,你拿來裝筷子?”
瞥了眼那個筷筒,沈曼歌輕描淡寫地點點頭:“那你當時走得那麼快,唐老闆追上來說是你的,我就直接塞我包包裡了,剛纔服務員拿了一把筷子過來沒地方放,我就隨手放裡面了,哎你覺不覺得,還挺合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