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仁下班晚,來到觀世音的小食店時,第一波吃飯的客人已快散盡第二波宵夜的客人尚未到來。
不消天仁點菜,觀世音直接拎了瓶冰凍金威過來,坐到天仁對面,開了酒瓶,說:“後生仔,一個人在外面打工很辛苦的哦,這麼晚了還沒吃飯。大媽今天爲你煲個牛蛙鍋仔湯好好補補身體。昨天點解不開心啊?”
“嘿嘿,大媽不是說一個人在外打工很辛苦嗎?”天仁先爲觀世音斟上,又爲自己斟上。
兩人端起杯子一碰。
觀世音放下杯子,說:“那就不打工,自己做老闆好啦。”
“我哪裡有錢做老闆?”
“正因爲沒錢纔想辦法做老闆。看看我們這條街上大大小小的老闆哪一個當初是有錢的?就你們這些個大學生沒志氣,知識越多越沒用。後生仔,知道我們客家人是怎樣創業的嗎?中學一畢業就到布吉菜市場找個做老闆的老鄉學藝一年,學會怎麼進貨,怎麼擺攤,晚上就睡在菜堆邊,老闆只管飯不給工錢。滿一年了,就從親朋好友那裡湊點錢自己開始做生意,沒幾年就發起來的人多得很啦。布吉菜市場的菜堆堆裡不知道爬出了多少個百萬富翁。”
“嘿嘿,明天我也去布吉菜市場賣菜去。”天仁笑嘻嘻答道。是啊,錢老闆,如來佛,還有快一年來所見到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老闆哪一個當初不是自己給自己創造工作的?哪一個又有多少文化?如果讓他們去找工作能找得到嗎?人跟尿一樣,都是憋出來的。
“賣你個頭!”觀世音起身,從一個小姑娘手裡接過牛蛙鍋仔湯,放上桌子,又一把捉住那個小姑娘,“素芬,別走,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天仁哥。”
天仁連忙站起來,又被觀世音劈肩一把按了下去。
“天仁哥。”素芬怯生生地低頭叫了一聲,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腳尖,大氣不敢出。
“我們素芬,人老實得很,不懂事,鄉巴佬一個,第一次出遠門,到了國貿大廈連自動電梯都不敢上的。你是個有文化的人,以後就當我們素芬是你的……呃……妹妹好啦。”觀世音的臉色不由自主地紅了一下。
天仁的臉色瞬間更紅,看看素芬:單薄的身子,稚氣的臉龐,倒也清純,但卻土氣,腳下一雙土布鞋洗得乾淨,黃泥留下的痕垢依稀可辨。她來自於鄉下,鄉下人最關心的就是土地,腳底下那一小塊土地始終是她關注的焦點,視線未曾離開過。
天仁無話找話地問道:“素芬是你這新請來的。”
“哪裡?是我的小侄女,高中剛畢業來我這幫幫手。”
“哦,等學會了大媽的一套開店經驗也開個小食店?不,開個大飯店?”
“開你個頭。”觀世音打天仁一巴掌,又指指自己身邊的座位,招呼素芬道,“素芬,坐。我們素芬啊人就是單純,不像她們城裡女人一心就想着錢。她們城裡女人啊你要是沒錢,哼,別說她的人,就連她的毛你也休想沾得到一根。”
素芬不坐,還是直挺挺地站着,倒把嘴脣鼓了起來,本來就漲得通紅的臉漲得更紅,聽到觀世音的話,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低聲抗議道:“有錢也別想沾到我。”
天仁尷尬起來,替素芬抗議道:“大媽,城裡女人又不是長毛的狗,哪兒來的毛?素芬,請坐,請坐。”趕忙轉開話題,說道,“呃。大媽,你不是說你們家鄉的年輕人很早就開始學藝創業嗎?我剛纔在來你這裡時的深南大道上就看到一家複印店店門上糊了張旺鋪轉讓的紙條,你何不去把那家複印店盤過來讓素芬去做?”
“她?你看她能行嗎?”觀世音指指已經坐到自己身邊的素芬,“給她找個男人嫁了算了,早點兒生孩子去。”
“哼,大姑媽,你越說越不像話了。”素芬拂然轉身離去。
“嘿嘿。大媽,看你說些什麼?好像女人就是生孩子的機器。人家素芬還是個小姑娘啊,看你把人家臊得。”天仁鬆了一口氣,素芬坐到自己對面,自己比素芬還要難受。
“呃,你剛纔說哪裡有家複印店要轉讓?”
“就前面深南大道上。”
“可是,我們素芬不會侍弄那些機器的哦。”
“嗨,就複印機傳真機電腦什麼的,你們素芬人又年輕又機靈,一點就會。”
“我們光顧了說話,你還沒吃飯呢。快,快,吃牛蛙煲仔。吃完了你帶大媽看看去。我給你講啊開個啥小店也好過你打工,看看你大媽這個小食店吧不也照樣養活七八口人?”
“就是嘛,說不定要不了兩年,你家素芬就成個百萬富姐啦,那時候,嘿嘿,城裡男人想攀都攀不上咯。”
“攀你個頭。我就知道你小子心裡是怎麼想的。哼,看不上我們素芬,怕我們素芬白花你的錢,白吃你的飯。你當大媽是個傻子,啥也看不出來?”
“大媽,你這是說哪裡的話?我現在連自己都養活不了,我還巴不得找個富婆來養活我呢。”
“富婆,富婆,養你個頭。等我們素芬成個富婆了才懶得養你個衰仔呢。快吃,快吃,吃完領大媽看看去。呃,我講給你聽,我們素芬高中畢業了沒事做想來我的小食店幫忙,可我這裡又不缺人,就是缺人讓她端端盤子什麼的也委屈了她,到別的地方去打工還要繳納保證金啥的。你不知道啊世道險惡,素芬離我遠了我還不放心。你說的那家複印店就在前面深南大道上,我幾步路就到。如果我把它盤下來讓素芬依樣畫葫蘆做下去,說不定能養活她自己。萬一做不走,我還可以把複印店打出去,不像讓素芬去八卦嶺的工廠裡去打工,繳的保證金多半被黑心老闆吞了。”觀世音眉飛色舞地講。
“嘿嘿,大媽,你有如此高超的民生籌劃能力,加上你的塊頭,要是真的到了那個太平洋上的小小島國,就算當不上總統,至少也能當上政府的就業部部長。”
“去去去。可是,我們素芬連電腦什麼樣都沒有見過的哦。”
“簡單,我教她。”天仁埋頭應道。
“你可要說話算數,你當哥哥的可要好好教教她哦。她要是實在不聽話讓你難辦了,你就告訴我,看我怎麼教訓她。哼,真的拜託你了哦。”觀世音一邊說,一邊揚起一個巴掌,做出要打人的樣子,語氣也跟以往迥然不同,全然沒有觀世音高踞天庭指點迷津的神氣,倒像是個鄉下老太太去到廟裡跪倒在真正的觀世音菩薩面前祈求觀世音菩薩施捨自己晚輩一條生路,滿眼的渴求、惶恐、悽楚、虔誠之情。
天仁從沒見過觀世音這樣的眼神,心一軟,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我天仁從來都是讓人家使來喚去的,忽然間被你觀世音把我當成真正的觀世音菩薩硬生生按倒在蓮花寶座上朝我跪拜。老人家,我哪裡消受得起?
天仁連忙說:“大媽,快別這樣說,那家複印店您還沒盤下來呢,說不定已經給人家盤走了哦。”
“啊?!快走,快走。”觀世音拉起天仁就走。
“我還沒埋單呢。”天仁掙不脫觀世音,跌跌撞撞,被觀世音拖着往門外跑。
“不要你埋單,回來再吃飯,我請客。”觀世音應道,依然捉住天仁的手生怕他跑了似的。
來到深南大道上,那家複印店居然沒關門,玻璃窗上果然糊了張旺鋪轉讓的字條。
觀世音坦克般轟隆隆直開進店裡,停住,腦袋像坦克炮塔般旋轉180度。
天仁跟在觀世音身後,腦袋也旋轉一圈,瞄到兩個小姑娘正在電腦和複印機之間來回忙碌,角落裡一張條桌;條桌後坐了一個乾癟癟老頭彷彿是個木乃伊,正在打瞌睡。
觀世音聲若洪鐘地問:“喂!老伯,你這店是不是要打出去?”
木乃伊嚇了一跳,眼一睜,差一點彈坐起來,趕緊諾諾連聲地應道:“嗨啦,嗨啦。”
“幾多錢?”
“十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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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萬?!”觀世音轉身欲走。
“等等。大姐,你有誠心,價格可以啃哈啦。”
“莫咪吔好啃,你講個實價先。”
“九萬五。”
“走。”觀世音轉身推天仁,可自己並不挪動步子。
“等等,莫走。”木乃伊一個箭步竄過來,貌似去門邊倒礦泉水,實則堵住大門,倒好礦泉水,一手端一個紙杯,雙臂一張,趕鴨子般把觀世音和天仁趕到條桌前的兩張椅子上坐下,這才繞過條桌,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說,“大姐啊,這間店呢我實在不願意打出去,生意好得啊你想都想不到有幾好,可是我呢這麼老了,後生仔催我回去。哎,莫辦法,總不能老在這個店裡吧。大姐,你中意就隨便開個價好啦,這個店裡的東西連人帶物除了我全歸你。”
“是你要打出去,又不是我要打出去,點解我開價?畸形。”
“那九萬啦,虧死我啦。”
“走。”觀世音轉身對天仁說。
沒等天仁起身,木乃伊早已嗖地立將起來,長臂一甩,兩爪隔桌穩穩當當扣在觀世音的肩上,驚得天仁目瞪口呆,暗歎:好身手!大開大合,放長擊遠,木乃伊原來是一位通臂劈掛拳高手啊。看來觀世音今天是進得來,出不去。且慢,晚輩待要看看觀世音如何拆招?
木乃伊嚷:“大姐,莫走,莫走,價格可以啃啦。”
“你開了個天價,我還怎麼啃啦?”
“那你總得還個價先。”
“你自家講。”
“八萬九。”
“畸形!”觀世音作勢推木乃伊的手,“放手啦,我得要走啦。”
“八萬五!”木乃伊死不鬆手。
“五萬。”觀世音終於開口還價。
木乃伊鬆了一口氣,可依然不肯鬆手,嚷:“賣廢品也不止這個價啦。”
“那你賣廢品好啦。五萬,一分不加,放手啦,畸形。”
“好!看大姐是個爽快人,我就五萬打給你。哎,虧死我啦,虧死我啦。”木乃伊終於鬆手,滿眼幽怨,連連嘆氣,又很不情願地從條桌抽屜裡氣鼓鼓拿出一大堆營業執照公章等,交給觀世音查驗。那神情比南唐李後主失去了故國,或者英國殖民當局向華盛頓遞交投降國書還要傷感,看得天仁心裡直埋怨觀世音:大媽,你也太狠啦,哪裡有一點點觀世音慈悲爲懷的菩薩心腸?
觀世音看也不看,吩咐道:“明早我來,我們一起去工商局辦手續。老伯,你可聽明白了,明早這店裡哪怕少了一個字紙簍,你我的生意也別想做了。”
走出複印店不遠,觀世音對天仁講:“後生仔,一看那老頭子就是個人精,你不給他打個招呼,哼,說不定他今晚就要偷偷把店裡的東西搬幾個回去。呀,他可是全部打給我的呀,明早我只要瞄上一眼,就知道他今晚偷沒偷我的東西。”
“啊?!”
“這個店盤下來,值!這是個好口岸,周圍都是辦公大樓,不像我的小食店旁邊那個複印店是個假口岸。那兩個小姑娘我留下一個,另一個的工作我讓素芬頂上,素芬的工作不就解決了?還可以省下老伯那一份開銷,他成天坐在那裡有個啥用,還不是那兩個小姑娘在養活着他。”
“哦。”
“再爲複印店增加幾個服務內容,門邊櫃檯上放一臺公用電話,每天也是一筆進賬啊。櫃檯裡擺放些傳真紙啊筆啊文件夾啊名片盒啊什麼的,客人肯定有要買的。牆上再掛上個製作牌匾的牌子,幫客人制作公司銅牌、工號卡、飯卡、錦旗什麼的,不是要素芬她們做,是要素芬接了單子往我小食店旁邊那家銘牌店一扔了事,轉單啦,懂不懂?再爲客人代訂個飛機票火車票的啥的。嗯,這間複印店能做下去。”
天仁驚歎:“哇,大媽,在我的眼裡複印店就是複印店,可在大媽你的眼裡,小小的複印店居然一下子孫悟空七十二變變出那麼多功能來。”
“後生仔,呔明白了吧?生意是自家爲自家創造的,不是人家爲你啥都準備好了等你去拿錢的,好好跟你大媽學着點兒。”
“是,是。”天仁低頭應承。卑賤者最聰明,下下人有上上智。我可真得夾着尾巴好好向勞動人民學着點兒。按照觀世音的籌劃安排,那複印店不單養活得了素芬,甚至連我也養活得了啊,木乃伊不就是靠那兩個小姑娘養活着的嗎?
“後生仔,你以後下班早,也去店裡看着點兒,我們素芬啥也不懂的,你可得說話算數不能撒手不管,算賬進貨什麼的你要費費心哦,大媽也算你一份工資。”
“那行,那行,啊?不,不,那怎麼行?”天仁抗議道。嘿嘿,我不成了那個木乃伊?心中竊喜,又問,“呃,大媽,你不是客家人嗎?你們客家人名爲客家人,可你們不管走到哪裡都能反客爲主成爲主人,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你們成功的呢?”
“成功?混口飯吃,算什麼成功?”
“開個啥小店也好過你打工不正是你們成功的秘訣嗎?店雖小,可自己擁有百分之百的主宰權,說要人就要人,說炒人就炒人。哪怕到了敵國,走出小店,我稱敵國的國王爲國王;走進小店,敵國的國王稱我爲老闆。客家人四海爲客,可又以天下人爲僕的商賈地位不正是依靠你們客家人這種小店哲學實現的嗎?怪不得你們客家人熱衷於經商?經商不僅能解決自己的生存問題,還能實現自己稱霸一寓的政治抱負。憑着這種小店哲學,客家人無論走到哪裡,都能反客爲主成爲自己命運的主宰。爲了生存,客家人將自己的生存意志轉化爲權力意志,憑藉手中的權力,不單改善了自己的生存狀態,順便還實現了自己方爲人上人的政治抱負。叔本華尼采囉囉嗦嗦寫了一籮筐的書都沒講清楚的道理,大媽 ,你一句話就講清楚了。”
“大媽聽不懂你在講些啥,大媽只知道老老實實地做生意。呃,你說的那個叔本華尼采是誰?他們寫過些啥書?”
“嗨——,他們早死了。”
“哦,不會是你的老師吧?對自己的老師可不能說死,要說駕鶴西去,虧你還讀過那麼多的書,不知尊重,連我這個沒讀過書的鄉下老太婆都不如。”
“那是,那是。他們不是我的老師,他們是我的導師,他們早駕鶴西去了,不,他們活着的時候就住在西方的地面上,現在,祝他們在西方的天堂裡快快樂樂。”
“這纔對嘛。”觀世音打天仁一巴掌。
天仁跟着觀世音往回走,心想客家人啊客家人,狡猾狡猾的。我現在不也是個客家人?可我怎麼樣才能夠反客爲主成爲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