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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氏有祖上留下來的傳統,入殮這日,以素食素酒招待來客。
姬明以侯爺之位下葬,皇帝下旨大辦,相國親主儀式,不是國葬等同國葬。正因爲這麼大張旗鼓,姬明生前低調,死後其名其事卻廣爲流傳起來,後來還專有人爲他着書,名爲義真侯傳。雅雅長大後,最喜歡看的書之一,可以倒背如流。
這是後話。
總之,因爲葬禮的鄭重,素宴也十分講究。食物不能有鮮豔的喜色,以白黑爲主,但凡有別的顏色,也得兌暗或兌淡了,纔可以端上來。食物的味道還不能差了,否則招待不了嘴刁的達官貴人。端食物的人也不能隨便,不但要求容貌端正,還必須手腳伶俐,進退有禮,應對客人們的詢問和要求。
采蘩就是其中一個端菜的。這並非姬家看低了她,而是傳統之一。逝者若有女兒,她們必須親手爲客人上菜,感謝他們的到來。采蘩身爲義女,雅雅又年紀太小,領着一班精挑細選出來的使女們招待客人,這件繁重吃力的事自然而然落在她頭上。既要讓各式各樣的客人們好奇打量,又要將七八十個婢女調派從容,一桌不能忽略,一客不能冷待。
在葬禮前兩日,大夫人秋氏特意招采蘩去了她那兒一回說這事,也不教她怎麼做,只叮嚀不能失禮。一切以姬氏容聲爲重,再把客人的名單和菜單交給她,讓婢女和小廝們集中起來認了認她的臉,就此了事。
此時。姬府的主母們坐在暖閣裡,透過重重珠簾,看着正堂上有條不紊。各有思量。
秋氏對老夫人道,“我以爲采蘩姑娘家中落魄,遇到今日這麼大的場面必定手忙腳亂,想不到卻有些能耐。我聽說,她將婢女們分爲十人一隊,二人一小隊,每小隊負責兩桌。實行賞罰制。如果客人沒有抱怨,事後每人一兩紅包。如果客人說招待不週,查證後屬實,罰當月俸。如果故意偷懶,不服她派遣。罰當季俸。如果客人讚賞有加的,紅包之上還能拿二兩賞銀。”
馬氏撇撇嘴,“她當自己已經掌了四房,出手這般大方。怪不得這些丫頭規規矩矩的,原來是貪紅包了。”
歐陽氏卻贊采蘩,“想來采蘩姑娘就防着她們欺新主呢,短短几日也不可能立刻讓她們心服,賞罰分明便是最見效的方法,立竿見影。如此看來。她能將十郎和雅雅安然送返,不止憑運氣,實在是聰明。”
“弟妹說得對,她真聰明,聰明得把四房的銀子當自己的來使。”馬氏將門之後,動腦子說話不是她的長項。
老夫人看了一眼歐陽氏。無視馬氏,對大兒媳婦秋氏道,“你沒說讓她掌理此事是我的意思吧?”
秋氏笑答,“哪能呢?您再三關照過,我自然沒說。不過,老夫人是另有打算了?”
老夫人不承認也不否認。這些天她讓人暗中觀察着采蘩,最初對采蘩狐媚相貌的厭惡之感確實已經轉化。
她不是頑固不化的老糊塗。小兒子小兒媳突然亡故,一個長相妖豔的年輕女子將她最寵愛的兩個孫兒送回來,對姬氏這樣的大族來說,都不會單純獻出感激,而是多多少少會疑心。然而疑心沉澱過後,才能冷靜看人。
姬氏處於前所未有的艱難狀況,四房雖富,但畢竟是兒媳婦的嫁妝,她要是強行接管,在別人眼裡就是欺孤霸產,而且她還是這兩個孤兒的親祖母。再說,鑰兒自他爹孃去後,好似一夜長大,因她擺出不喜歡采蘩的樣子,他同她說話還留心眼,越來越多的時候她瞧不出他的心思。長此以往,那孩子恐怕像別人一樣以爲親祖母謀他孃的陪嫁,再難親近了。
想她二十歲當家的時候,姬府已經不復榮華,全靠她精打細算,不停想法子轉圜,包括說服丈夫允富賈出身的童氏進門,才撐了五十年的家業,至今外人看起來還是沉貴有香的名門高第。
老頭子雖然不管家中開支,規矩卻一條條的,不讓她幹這個,不讓她幹那個,只能當着大地主,但她知道如今是再也當不下去了。就算保留土地,也得想辦法另闢財路,否則大羅神仙難救。可是闢財路需要銀子,府裡入不敷出,三個兒媳嫁妝有限,唯有童氏,這個金窩窩裡飛出來的女兒,孃家財大氣粗。童家啊——想到這兒,老夫人嘆口氣。姬氏雖然和童氏作了親家,但幾乎沒有往來。而且就算她有心開口求助,老頭子是死都不肯的。
趕走采蘩很容易,那姑娘心高氣傲,是不肯受委屈的性子,逼急了自己就會走。可真細想下來,趕走采蘩,自己成了無恥的老人家,最後童氏的陪嫁未必能幫到公中。因爲那十間鋪子裡的人都是童家忠心不二的僕,只要她硬插手,童家立刻就會知道。
所以,老夫人至少想通了一點,這件事上絕不能強硬。弄得好,采蘩留下或許能幫她解決缺銀子的難題。當然,和三兒媳歐陽氏一樣,她覺得采蘩的聰明是件好事。對手就該旗鼓相當。要像童氏,善良卻不氾濫,聰慧卻不張揚。要像歐陽氏,不會引火上身,也不會引火燒別人。如此對局,她不用愧疚自己的算計,對方也不會瞧低了她。
但她想通了,不意味其他人會想通,因此暫時什麼都不說。
而正堂那頭,采蘩看似淡定自若,實則有點焦頭爛額。一左一右兩個小廝,都說自家的主人請她過去說話,還擺着不答應就不能罷休的臉。心裡有數,多半又是自己這張臉不小心招來的。婉拒了,這兩家小廝就開始報主人的官職,真是天子腳下一地貴,不容人說不。
這時,身後有人朗聲道,“聽說府上有梅林勝景,小姐可否領我一觀?”
采蘩回頭一看,眨兩下眼,突然脣角翹尖,又因周圍都是眼睛,不好笑出聲。
“我們先來的,你怎能搶先?”小廝們不依。
“我娘是皇上胞妹,我爹是今日主持葬禮那老頭的大兒子,你們說我能不能搶先?”來人挑挑眉,“如果你們還是沒悟性的話,只管回去告訴你們家主人,有個叫秋路的傢伙把采蘩姑娘請去了。”
在康都僕從們想要混出模樣的第一要點:記住幾個絕對不能得罪的人名。秋氏長房長孫的秋路,四大公子的秋路,叫皇帝舅舅的秋路,誰能不知。兩小廝拔腿就跑。
采蘩斜睨他,問一句,“假髮?”
秋路伸手扶了扶,“看得出來?歪了嗎?”
不知是否今日哭得太厲害,總感覺眼睛裡還有淚,不過這時卻是憋笑憋出來的,采蘩擡袖擦眼角,話悶進生麻中,所以張口無忌,“廢話,能看不出來嗎?你就算天天拔,一個月也來不及從寸草不生變茂密森林。”
彎腰,側腦袋,秋路眼珠亂轉,“采蘩姑娘,我聽得見的。你這會兒可是大小姐,別對客人失禮。”
采蘩翻個白眼,看看四周,已有人因他不正經的動作而留意到自己這邊來,於是趕忙走起來,“我失禮,也比你一個和尚戴假髮混在俗世裡強,至少不會仗勢欺人。”
秋路,花和尚也。他這日牙冠烏髻,素灰錦袍,居然是貴公子的風度。
“采蘩姑娘一針見血。”他跟在采蘩後面走,“不過有時候仗勢欺人實在好用。出身並非我意,既然老天給了我一個公主的娘,又給了我一個滿腹經綸的爹,還有一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爺爺,也沒必要矯情撇清,是不是?”
“一直以爲你是酒肉和尚,想不到你說話有幾分禪意,看來真想出家。可惜——”采蘩心中有些領悟,跨出門檻,往右手園子裡的拱門一指,“穿過那道門有一座兩層觀景樓,你上二樓就能看到梅林了。”
“哪有話說一半就趕人的?可惜什麼,你得告訴我,不然我會睡不着覺。”昨日之花和尚,今日之秋路,皮厚不改。
“可惜你光着腦袋時候穿花衣,似乎特立獨行,其實眷戀紅塵七彩色,你一身素衣的時候戴假髮,似乎無奈妥協,其實心意不堅仍有盼望。”采蘩做出送客的手勢,“現在我可以趕人了吧。秋公子自便,小女子今日忙不開身,不能引路。”
秋路一怔,見她要進去了,突然問,“若你是我,會如何?”
“要麼當個真和尚,要麼當個真俗人,不在兩邊蕩,到頭來什麼都當不好。”采蘩想了想。
秋路把她的話反覆唸了好幾遍,神情有些恍惚,下了臺階,一個人往大門走。
“梅林……”想說他走錯了方向,再想他此時可能無心賞梅,便斷了話。
哪知秋路腳一拐,轉向拱門,卻如鬼影似的,晃晃蕩蕩,飄飄浮浮。
采蘩搖搖頭,“這人腦袋病得不輕。”
“采蘩小姐!”迎面跑來負責照看客人馬車的僕役,“偏巷裡有人吵兇了,您趕緊來看看吧。”